约莫半月后，韩贤如自侯府出嫁，成为李成勋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说来也巧，当初她与谢永泱虽有意结亲，却因谢永泱突然被送往抚州卫历练，未来得及正式定下婚约，这般阴差阳错，倒叫这段未成的姻缘如同镜花水月，再无人提起。
而今谢永泱远在抚州，对京中风云变幻全然不知。
他既不知韩贤如已嫁作他人妇，更不知这数月来京城掀起的惊涛骇浪，边关的风沙裹挟着战鼓声，将京城的红妆喜乐隔绝在千里之外。
韩贤如出嫁那日，还闹出好几桩笑话事来。
承义侯夫人想着，威远侯府的二房即便再落魄再不济，嫁女儿总该备下十几抬嫁妆撑撑场面，便特意多派了十几个仆役在自家府门前候着。谁知送亲队伍一到，众人皆是一愣，那嫁妆稀稀落落，竟连十抬都凑不齐，几个小厮三两手便抬了个干净。
承义侯夫人顿时脸色铁青。
要知道，他们承义侯府可是半点没计较韩贤如过往之事，聘礼给得极为体面，如今二房这般敷衍，倒像是故意给他们侯府难堪。
最可笑的是那几抬嫁妆里竟还混着两箱明显是临时凑数的物件，一箱装着半旧的绣品，另一箱干脆塞满了晒干的药材，连红绸都是新盖上去的。
承义侯夫人气得指尖发颤，偏偏还要端着笑脸，她站在廊下，只觉得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带着讥诮，仿佛在暗笑她家娶了个寒酸媳妇，连耳边喜庆的唢呐声听着都刺耳起来，心里也越发膈应，这场婚事还没拜堂，就先叫她憋了一肚子闷气。
还有更荒唐的，就在新人行交拜礼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跌跌撞撞冲进喜堂，抱着李成勋的腿就嚎啕大哭：“爹爹别不要我！”
满座宾客顿时哗然。
李成勋脸色煞白，厉声呵斥：“哪里来的野孩子胡言乱语！”可话音未落，众人就瞧得真切。
那孩子与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国字脸，一样的厚嘴唇，一样的粗眉肥耳，就连鼻翼旁那颗巨大无比的痣都分毫不差。喜堂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位年长的夫人已经用团扇掩住了嘴。
最尴尬的当属站在喜堂中央的新娘子。
盖头下的韩贤如僵在原地，手中的红绸倏地落了地。李成勋还在强辩，可满堂宾客谁还听得进去？那孩子的哭声像把尖刀，生生将这场喜事的面子划得粉碎。
这场荒唐的亲事潦草收场后，承义侯府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
韩相宜每日晨起梳妆时，总能从鸦青和鸢白喜上眉梢的神情里猜到，今日茶楼酒肆又该流传承义侯府的新笑话了。
昨儿个刚听说李成勋堂而皇之带着三个粉头回府，听说都是柔春阁的姑娘；今个儿就听说又有女子抱着婴孩，敲着承义侯府的大门口口声声说要给孩子认祖归宗，气得韩贤如天天在后宅砸茶具瓷碗。
韩贤如这正室夫人的位置还没坐热，李成勋就已经往府里领了三个庶子两个庶女，个个都活蹦乱跳地管李成勋叫爹。韩贤如院子里的丫鬟私下嚼舌根，说少夫人每日晨起梳头，不是被鸡叫醒的，是被院子里孩童的吵闹声给吵醒的。
最绝的还得是那几个新进府的女子，昨日还是勾栏里的粉头，今日就穿上了绫罗绸缎，头簪珠钗在偏院摆姨娘款，倒把正经主子衬得像是个摆设。
承义侯府的戏码，比井市勾栏里的连台本戏还要精彩上三分，韩相宜日日听着承义侯府的热闹，日子倒过得飞快。
她这边厢才听完李成勋新纳的姨娘在花园里大打出手的趣闻，那边厢就发现妆台上的黄历已经翻到了婚期将至的页码。
谢家送来的聘礼在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林氏给她的一长串嫁妆单子也已被她收好。
这日她正瞧着绣娘修改嫁衣，鸦青又憋着笑进来禀报：“姑娘猜怎么着？今早承义侯府又闹出了新花样。”
韩相宜摆弄着嫁衣上的珍珠纽扣，望着铜镜里自己凤冠霞帔的倒影，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管它什么新花样。”
鸢白接过话，“横竖咱们府上，就要有新的热闹了。”
鸦青用力点头，笑着说是。
韩相宜和谢道存婚期定在农历五月初六，钦天监呈上的折子里说，这是甲子难逢的上上吉日。
虽然婚期迫近，倒也不必韩相宜费心，宫里派来的女官早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就连那对金线密织的婚服，也是尚衣局二十二位绣娘日夜赶制而成。
皇上特赐殊荣，予她鸾凤珠冠、云霞嫁衣，更允诺红妆铺满长街。这般恩宠，只看这婚服上精细的纹样，便可知正日之盛况，必是倾城瞩目。
满朝皆道圣上恩宠谢卿，连带着眷顾其妻，韩清正夫妇亦喜不自胜，只当女儿沾了夫婿的光。韩相宜闻言不语浅笑，眸底静水深流。谢道存既无意表露身份，她便也缄口，任那九重恩典化作坊间美谈。
今日试装，林氏当然会来看看情况。
林氏望着镜中风华正茂、云鬓花颜的女儿，忽觉喉间哽咽，当年那个雪团似的小人儿，转眼已出落得娉婷倾城。
“娘的沛儿，”林氏指尖轻颤，抚过嫁衣上栩栩如生的金凤，“竟真要出嫁了。”
韩相宜亦是无比感慨与动容，她在韩清正与林氏这里体会到了父亲与母亲对儿女的关爱与疼惜，她很感激他们。
她转身握住林氏的手，嫁衣广袖流泻如霞，望着林氏含泪的双眼，韩相宜轻声道：“沛儿纵是出了阁，也永远是父亲与母亲膝下的女儿。”
母女两个相抱而泣，雀蓝鸦青几人悄然退出内室，素锦与素绣悄悄将雕花门扉掩上，徒留一室温情。
农历五月初六，婚礼正日。
天色尚早，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灰白，馥锦院中却已人影绰绰，烛火映照下，丫鬟婆子们轻手轻脚地忙碌着。
韩相宜被轻轻唤醒时仍带着几分未散的睡意，她眼睫微颤，半倚在檀木雕花的床栏边，神思恍惚，似还未完全清醒。
几个嬷嬷上前搀扶她起身，动作轻柔恭敬，生怕惊扰了她。
韩相宜微微蹙着眉，顺着她们的力度动作。待梳洗完毕，天色已渐渐亮起。她被引至梳妆台前坐下，四周人影攒动，有熟悉的董妙人和其他贵女，亦有好几位面生的妇人。
一位面容慈和的嬷嬷站在她身后，手中握着一柄红木梳，笑意盈盈。
铜镜映出的面容虽有些模糊，却仍能瞧见镜中人肌肤胜雪，双颊因胭脂而染上淡淡红晕，细眉如远山轻描，微微上挑，勾勒出一抹柔婉的弧度。韩相宜抿了抿唇，胭脂纸上的红便印在了唇上，霎时如朱砂点染，衬得她眸如秋水，顾盼间流转着若有似无的妩媚，叫人挪不开眼。
青丝如瀑垂落在身后，嬷嬷手执檀木梳子缓缓梳下，梳齿滑过发丝的触感让韩相宜心头微颤，耳畔传来嬷嬷喜气洋洋的唱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