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微倾,压低声音确认:“就是那个……小时候在你家寄住过好些年的蒋幼凝?”
“不错,正是她。”贺长龄颔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邃,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陈厚岱见他这般情状,心下顿时了然。
好友这般毫不掩饰的欣喜,其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蒋家门第虽非顶级,但蒋励能力卓着,稳坐财政部长之位,实权在握。加之蒋幼凝与长龄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门婚事若成,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锦上添花。
思绪及此,陈厚岱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蒋幼凝的模样。
她十六岁便远渡重洋,可即便在那时,已是亭亭玉立,姿容绝俗。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庞,生生将沪上无论年岁大小的名媛都比了下去,因为她素爱佩戴莹润的珍珠饰品,气质典雅又高贵,不知何时起,这沪上的圈子里都悄然以“明珠”代称她。
陈厚岱在好友面前说话素来直言不讳,他凑近几分,声音里带着戏谑与认真交织的意味:“既然人都回来了,你这心思也明晃晃写在脸上,打算何时将这桩青梅竹马的美事定下来,让我吃上喜酒?你也老大不小了。”
谁知贺长龄闻言,嘴角那抹笑意微凝,竟是缓缓摇了摇头。
这反应着实出乎陈厚岱的意料,他眉头一蹙,正待追问这摇头究竟是何深意,一楼大堂却陡然生变。
一阵不算喧哗却极具压迫感的骚动自下方传来,硬生生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
贺长龄率先抬手,修长指节挑开雅间门前那一道厚重的丝绒帘幕,目光沉静地向下望去。
只见梨园的管事正亲自带着几个下人,手脚利落地清空了大厅中央视野最佳的几张梨花木桌,动作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随即两名小厮抬来一把色泽沉郁的暗红色太师椅,稳稳当当地置于中央,左右又迅速添上两张高脚几案,摆上精致的茶点与果品。
这番兴师动众的排场,引得在场看客无不侧目,心中暗自惊疑。
沪上行事张扬的公子哥儿不在少数,但能在梨园如此黄金时段这般清场、且让园方如此郑重其事的,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就在满堂宾客交头接耳、猜测纷纭之际,一道颀长身影自门口的光影分离处不疾不徐地步入堂中。
来人并未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步履散漫,径直走向那把为他独设的太师椅,姿态闲适地靠坐下去,一双长腿随意地向前舒展。
戏台上的锣鼓管弦未停,依旧唱着才子佳人的旖旎风情,可台下的空气却仿佛骤然被抽紧,无声地冷凝下来。
窃窃私语如同水入滚油,在寂静了几秒后猛地炸开,又被极力压抑在唇齿之间。
“那是……孙家的二公子,孙煜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毫无风声啊!当年他放下狠话,说此生再不踏足沪江半步,这……”
“此一时彼一时,孙家这两年内部倾轧得厉害,他选在这个当口回来,用意绝不简单。”
“可他母亲去世时,他不是发誓……”
“快住口!”旁边的人急忙打断,脸色都白了半截,压低声音厉声警告,“你找死吗?敢提这桩旧事!这位可不是什么念旧情、心慈手软的主儿!”
“好了好了!”有人心惊胆战地压低声音制止周围的议论,“都别说了!”
四周瞬间噤声,只余戏台上的婉转唱腔,在骤然紧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孙煜庭斜倚在太师椅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看似在听戏,心神实则早已飘远。
他刚回沪江不过五日,烦心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压得人透不过气。
今夜出门前,他与父亲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思绪回到早上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父亲将他叫进书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父亲说孙家要与刘家联姻,人选定的是他与刘家五小姐,他当时便冷了脸,明确回绝:“不行,换人,你那位嫡出的儿子不是也还没成亲呢?既然这门亲事这么好,换成他就是了。”
没想到不过半日光景,这消息竟已在太太们的牌局上传开了。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逼他就范!
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回来。
他有些自嘲地想。
父亲的确最偏爱他这个儿子,不仅是阖府上下,整个沪江也皆知。
可当年他的生母被那位端庄的嫡母设计害死时,他跪在母亲灵前发过誓,此生再不踏足沪江这是非之地。
他被这吃人的大宅伤透了心,养就了一身散漫不羁的性子,自以为能远离这些权谋诡计,如今才明白,只要他还姓孙,身上还流着孙家的血,就永远别想真正挣脱这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