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期方踏出殿门,便见景策已穿过回廊,不紧不慢朝她走来,她略略垂眸,依礼轻敛裙裾,声如细羽:“臣妾见过陛下。”
早春晨光从雕花长窗斜斜映入,恰有一缕落在美人肩头,那身松花色的广袖深衣本就清浅,此刻因着这光,更泛起了玉瓷般温润的色泽。女子飞仙髻挽得简净,右髻一支素玉步摇垂下细长婉约流苏,在她转首望来时,漾开一点莹润剔透的莹光。
景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沈佳期话音未落,景策已伸出手去,稳稳托住她将欲下拜的手臂,那只手温热而有力,沈佳期就着这力道,徐徐直起身来。
但景策还是看见了她微微颔首行礼时而露出的那抹美色。
她颔首时,脖颈弯出一段白皙姣好的弧度,如天鹅引颈,高贵典雅。晨光描摹她的侧颜,从饱满的额到纤长的睫,再到挺秀的鼻梁与淡红的唇,所有的线条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柔媚,也不失于清冷。那是一种被宫廷规矩精心雕琢过,却仍在缝隙里透出鲜活本真的美。
景策一直觉得,沈佳期身上最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总是沉静如秋水,不起波澜,但景策总觉得那里面好似藏着极淡的雾,让人看不清真切情绪,反倒更引人心折。
景策移开视线,袖中的手指情不自禁收拢几分。
两人一同转向殿内行去。
依照时下礼俗,帝后并行时,君王当略前半步。皇后尚且如此,其余妃嫔若与圣驾同行,自当依例退后,不敢与天子齐肩。然而此刻景策的手仍虚扶着她的臂弯,分寸之间倒叫沈佳期不得不与他并肩齐步。他的指尖隔着一层锦缎衣袖,传来若有似无的温度。
入得内殿,景策未落座,只抬手轻轻一挥,“都下去罢。”
侍立两侧的宫婢皆无声垂首,鱼贯退下,殿门随之轻掩,只余窗外疏影斜映,在光洁的金砖上摇曳。
沈佳期侧首望他,他身上仍是朝会时那身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十二章纹用金线织就,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仍流转着暗沉的光泽,通天冠也未除,冠上玉珠微晃,显然是散朝后便径直来了昭阳殿,连衣裳都未及换。
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暖意,嗓音也放柔了几分:“陛下可要先换身常服?朝服厚重,穿着难免闷热。”
景策闻言,似是才察觉身上衣冠的沉赘。
沉吟片刻,目光在她温静的面容上停了停,点了点头:“也好。”
殿内熏香袅袅,铜漏声滴答,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绵长而静谧。
殿中宫人尽已屏退,四下寂静。沈佳期立在鎏金屏风外,望着屏上淡淡的山河云烟绣影,默立片刻,听见里间传来衣料摩挲的轻响,窸窸窣窣,在空阔的殿宇里格外分明。
她纤长的眼睫轻轻一动,终究还是启唇,声音温软如三月初融的溪水:“陛下,可要臣妾……进来伺候更衣?”
话音落下,殿内更安静了。
唯有更漏点滴一声声敲在心头,沈佳期静静等着,指尖无意识抚过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那丝线微微凸起的触感,带着一种真实的凉意。
良久,屏风后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隔着重重锦绣,听起来有几分沉闷:“不必。”
“……好。”沈佳期轻轻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缀着的几颗细小珍珠上,数了数,一共六颗。她不再多言,只静静地站在原处,身影被殿内明亮温暖的日光拉得修长。
昭阳殿中常备着帝王的常服与寝衣,这一点都不稀奇。
如今六宫空置,唯有她一贵妃居于这昭阳殿,纵然帝妃间尚未真正有夫妻之实,可若无朝务羁绊或意外,景策的御驾总是歇在此处,这已是宫中心照不宣的惯例。
此事隐秘,知晓内情的,除了金交龙椅之上沉默内敛的天子、与九霄凤仪之下心思难测的沈贵妃自己,便只剩贵妃娘娘从府中带入宫闱的几位自幼相伴的贴身侍女。即便是贵妃娘娘的父亲母亲,大司马府中那对为爱女悬心挂念的高堂,也只知帝妃“相处和睦”,对此间真正的疏离与分寸,亦无从知晓半分。
这深宫重重,有些帷幕,隔开的何止是男女之情。
沈佳期兀自出神,并未察觉景策已换好常服,自屏风后悄然转出。
他换的是一身石绿色暗云纹的直身袍,腰束玉带,卸去了朝服的威重,倒显出几分清逸出尘。他脚步放得极轻,行至近前才见她仍怔怔立在原地,目光虚虚落在半空,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了心神。
“贵妃……?”他唤了一声,声音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