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近乎专横的守护,与果决刚毅的决心,大抵是承袭自沈充的血脉。
只可惜沈佳期向来只默默行事,从不屑剖白心迹,因而这深宫里完全被架空的帝王,至今仍看不透重重迷雾之后她沉默如山的深情。
纵使帝王心头偶尔泛起几分异样的涟漪,亦不敢任其浮沉。
前世,那三位郡尉奉诏入丰安觐见,宫宴之上丝竹缭绕,觥筹交错,沈佳期冷眼旁观间,察觉到三人袍袖之下暗藏的逆心。她本欲暂留三人于京中,徐徐观其动向,孰料三人早受景筹密令,竟假借沈充之名,于一次宴中公然行刺景策。
景筹是先帝最钟爱的皇子,无东宫之名,仪制俸禄却皆比储君。
先帝特赐其开府仪同三司,许自置僚属;更亲自为其择选清河崔氏嫡女为正妃,聘礼之隆堪比太子大婚。朝野皆视其为隐储,岂料风云突变,最终承继大统的竟然是向来透明的景策。
景筹由是深恨,既怨恨沈充当年不鼎力相助,更嫉妒景策轻易就得承大统。
此番刺杀之举,乃一箭双雕的毒策:若成,则可除去景策;若败,亦可栽赃沈充“司马昭之心”,令新君与沈氏的矛盾放在明面上。剑光起处,谋的是性命,更是要斩断那本就薄如纸张的君臣相知。
沈佳期心细如发,窥破那三人居心叵测后,密调十二影卫,增布于景策周身十步之内。虽最终保得景策性命无虞,但景筹那毒计却到底成了局。当那声“奉沈公之命”响彻殿宇,又从刺客怀中搜出仿制的沈氏密纹玉佩,景策挥开御医敷药之手,任由鲜血浸透龙纹袖缘。
他抬眼望向昭阳殿的方向,目光穿过明亮锦绣的宫灯,渐渐凝成冰封的寒潭。
—
前世血光与今朝话音重叠,沈佳期思绪至此,略敛心神,抬眸续听景策言语。
景策缓声道:“沈公言,可自三位郡尉中择一贤能,留驻京畿,暂充顾问,以备驱使。”
沈佳期唇角浮起一缕温文浅笑。
留一人于京师,不过是引线之策。
令余者自生猜疑,互争高低,方得从容将三人尽收网中。
试想,一边是早与皇位无缘的景筹,纵有千般承诺与夺位之志,终是镜花水月;另一边是势薄力微的景策,看似无根可依,但若暂留京中,徐观其变,伺机而动,岂不远胜被那野心昭昭、处处掣肘的景筹强握手中?
三人皆是人中俊杰,此中关节,一人能悟,三人又何尝不晓?
然此时诸般谋算,尚不可道破。
沈佳期徐徐抬眸,将问题如羽箭般轻巧奉还:“如此,陛下属意留哪位郡尉在京?”
这三位郡守,一为南海郡董铭,二乃闽中郡邱泰,三系桂林郡郑岩。皆坐拥重兵,根基深厚,各为雄踞一方的豪强。
如今朝堂格局,沈充一系权倾内外,声势最盛;那些忠心耿耿、只知恪守旧制的保皇老臣,势单力薄,难成气候;余下的,多是先帝末年曾依附诸位皇子、参与夺嫡的官员。近两年来,沈充已将心思浮动、立场暧昧之辈几乎涤荡一清,甚而破格提拔了几位新进才俊,朝中风向,由此可知。
于景策而言,留下何人其实并无分别。
若真要他择选———
他心底倒生出一丝近乎破釜沉舟的念头,话音里也不免持着几分淡漠:“朕倒是想将三人皆留在京中。”
既已决定留用一人,又何惧三人同留?横竖皆非己方心腹,三强并立,彼此制衡,或许反能为他腾出周旋之隙。
沈佳期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言语轻缓,似在点醒,又似在安抚:“沈公如此安排,自有其中深意。陛下不必忧心,沈公……断不会令陛下失望的。”
哦?
景策眉梢轻轻一抬,目光落向身侧笑意盈盈的女子。
这倒是贵妃娘娘头一回如此明白地,向他透露出几分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