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只说,与陛下这些年相知相伴的情分,臣妾从未忘记。”
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明太透。
怕他不安。
就像他对她,也总是将话语裹在层层叠叠的试探与含蓄里,不肯轻易剖白。
不过此时此刻,她知道,这句话于他已足够。
足够在他心底那片晦暗涌动的潮水中,掷下一枚温润的、安稳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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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距文德殿尚有五里之遥。
五六里地,说远不及关山迢递,说近却也非举足可至。一路言谈未歇,约莫半个时辰,宫城东阙已映入眼帘。下了复道,又沿宫道迤逦而行,复行半炷香的功夫,方才望见今夜赐宴所在的文德殿。
“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宦者悠长尖锐的传唱声自殿外次第递入,如石投静水,殿中原本窸窣不绝的低声交谈霎时寂灭。文武群臣整肃衣冠,趋步出列,分班静候;世家女眷并各府公子小姐,皆依礼整肃仪容,次第上前。百官伏首,恭请御安。众人向御座上的帝妃二人盈盈下拜,姿态恭谨,规矩俨然。
“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请贵妃娘娘金安,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鸦雀无声,唯闻宫灯中烛火微嚓。
景策唇边掠过一丝浅笑,广袖迎风一振,率先踏入殿中。步履过处,玉阶九重皆映袍影,终至高台主位,端然跽坐于云纹长案之上。
“诸卿平身。”
“谢陛下隆恩———”
金声玉振般的谢恩声在大殿内回荡,百官依礼而起,敛衽垂首,依次归座于两厢长案之后。
沈佳期随在景策身后半步入殿,自玉阶右侧款步而上。黄蓝宫裙曳过九重玉阶,泛起晨耀眼夺目的光芒。她的席位设在龙台右侧,略低于御座的长案之后,是一张铺着青鸾衔芝桌旗的平头案。
依照祖制,这九阶高台之上,原该只有帝后二人并肩临朝,俯视百官。其余妃嫔,不论恩宠深浅,皆应列坐于高台下左右两侧。只是如今中宫虚位,六宫空置,这般安排即便略逾常例,也无人敢置一词。
要知道———
沈贵妃身后是一手遮天的沈氏门楣。
金殿之上,谁敢轻易去触那参天华盖的锋芒?
承着满殿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沈佳期从容敛衽,于支踵上端雅跪坐。广袖垂落如云,裙裾铺展开摇曳生姿的弧度。她眸光轻移,落向玉阶左首最上方的席位。
依照礼制,那里该是此番庆功宴主角的席位。
定睛望去,只见三位中年武将端坐席间。
虽年岁已长,鬓边染霜,三人脊背却挺如苍松,未穿甲胄的肩背依然蓄着千钧之力。居中者面如古铜,一道刀疤自眉骨斜划至下颌,愈显沙场沧桑;左侧那位蓄着短髯,目光沉静如深潭;右侧武将则手握酒樽,指节粗大,手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沈佳期略一思索,便将三人逐一辨明:
居中端坐、气度最为沉雄者,正是南海侯董铭;其左那位短髯垂胸、目光如古井无波的,是桂林侯郑岩;而右侧那位虽静坐席间、犹自透着沙场锐气的,便是闽中侯邱泰。
沈佳期的视线在郑岩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须臾间便悄然移转,落向右侧首席。那里端坐的,正是大司马大将军沈充,与他身侧的庆云郡主景玳。
庆云郡主景玳,乃齐王嫡女。齐王乃先帝二叔,故按宗法辈分,景玳与先帝为堂兄妹,属同辈。而今上景策乃先帝之子,故景玳实为今上景策的堂姑母。烛火映着她鬓边的九翟衔珠冠,流转着天家独有的温润光华。
这层天家血脉渊源,较之汉王景筑与权臣沈充之间的那层关系比,分量还是轻了几分。
沈充与景玳身后,依次列坐着沈佳期的两位嫡亲兄长,再往后便是堂房二叔一脉的眷属。
沈佳期眸光流转,先向着父亲沈充微微颔首,目光相接处自有不必言说的深意。继而眼波轻移至母亲景玳面上,唇角略略扬起一个唯有至亲方能会意的弧度。
景玳抬首望着高台之上、九重玉阶之巅的女儿,心中不得不叹:这通身的气度,这眉眼间举世无双的风华,锦绣宫装仿佛与身后盘龙金柱融为一色,模样也是愈发璀璨夺目,灼灼然若朝阳初升,非昔日闺中懵懂模样。
景玳垂下眼帘,心中是百转千回。
这般煊赫气度,这般逼人风华,在朝局未稳、主弱臣强的当口,真不知是福泽,还是祸端。
这片刻时间,沈佳期从容环视殿内,而满朝文武的目光亦悄然汇集于她一身。
说起来,这还是沈贵妃自入主后宫以来,头一回以宫妃之名正式临朝赴宴。当众人真切看清贵妃容颜时,皆不由得一怔———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国色天香不足喻其姿,月貌花容难尽述其妍。一袭乌金为底、缀以宝蓝云纹的繁华宫装,衬得她宛如九天神女端坐玉阶之巅,通身流转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华彩。
然容貌之盛,仅是其辉光之一隅。真正令众人惊心动魄的,是她周身那浑然而成的气势———雍容、沉静,却带着无形迫力。
她只是静静地跪坐于御座之侧,可存在感之重,竟丝毫不逊于头戴十二旒冕冠、身披玄黑十二章纹朝服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