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8章 影子照进琉璃瓦

她站在地窖口,听着木箱拖过石阶的“吱呀”声,闻着旧纸与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看着伙计们沉默而有序地搬运,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这些人,也是火种。

文字可以被查禁,但思想,却能以千万种形态存续。

她看向正在灯下焦急等待她指令的陈砚秋,沉声道:“笔给你,将《影子课录》的核心三问,用米行算账的格式誊抄下来,就叫《算账讲义》。”陈砚秋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于是,一部部伪装成账本的讲义,在米行伙计之间悄然流传。

林昭然更进一步,她将那“启思三问”——“一问为何?二问对否?三问可改?”——编成了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教给米行周围那些终日嬉闹的孩童传唱。

她蹲在院中,阳光洒在孩子们汗湿的额头上,蝉鸣在树梢起伏,她一句一句地教,孩子们清脆的嗓音在巷子里回荡,像风铃般清亮。

几天后,在京城一处酒楼的宴饮上,一名年轻的监生喝到微醺,竟无意识地哼出了这支曲调。

他猛然惊觉,慌忙闭上了嘴,脸色煞白,但那惊鸿一瞥的旋律,已在同席的几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可风向变得比她预想的更快、更险恶。

一连几日,作为联络点的七座破庙,“灯语”全部熄灭,唯有西城那座龙王庙的灯,忽明忽灭,像一个在风中垂死挣扎的人。

林昭然的心揪紧了,她决定亲自冒险夜探。

破庙的墙缝被粗暴地撬开过,月光照进角落,孙伯蜷缩在那里,手臂上缠着浸透了血的布条,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刺鼻而沉重。

看到林昭然,他露出一丝苦笑,声音虚弱:“他们……差役扮成书贩,设了套,诱那孩子交出陶契……我夺下了半片,推他从后墙跑了。”林昭然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孙伯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咧嘴一笑,露出豁口的牙:“死人背锅一次就够了,活人,该自己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将那半片染着暗沉血迹的陶契塞进林昭然冰冷的手中,又断断续续地说:“你老师……他若在,也会说——火,不能灭,只能传。”

林昭然含着泪,紧紧攥住那片温热的陶契。

当夜,她回到米行,将所有与联络相关的纸质凭证,付之一炬。

火焰跳跃,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烬飘散,热浪扑在脸上,映得她眼眶发烫。

从今往后,只能依靠更隐秘的方式。

她启用了备用的“口传暗码”:以《论语》的章句序号代替指令,由专人每日在固定的茶楼说书时,不经意间夹带在故事里。

比如“学而第一”,代表在老地方集议;“里仁第四”,则意味着暂停一切活动,各自隐蔽。

次日午后,林昭然正在米行后院给伙计家的孩子们上课,教他们识字。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蝉鸣不绝,她讲解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巷口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名穿着青袍的年轻学子,身形清瘦,正是那夜入藏书阁的监生。

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对着她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而后,他转身,挺直了脊背,消失在人流之中。

林昭然的心头一震思想的火种,终于越过了国子监的高墙,在另一片土壤里,独立而坚定地亮了起来。

当晚,林昭然重启了“影子课”。

地点不再是破庙,而是在城郊一处废弃的井台旁。

夜色如墨,陈砚秋站在人群中央,他不再讲解具体的条文,而是直接抛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礼运大同篇》言‘选贤与能’,敢问诸位,今之世家门阀,果真能‘选贤与能’乎?”四下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掠过荒草的呜咽,像无数低语在黑暗中徘徊。

林昭然缓缓站上井沿,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却坚定的轮廓。

她看着下方一张张在黑暗中或迷茫、或激动、或恐惧的脸,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我们聚集于此,不是要推倒那座高墙,而是要让墙里的人,听见墙外的哭声。”话音落下,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中,竟传来一阵悠长的回音,嗡嗡不绝,仿佛有千百人正在井底齐声应和。

同一时刻,京城另一端,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国子监司业沈砚之正独坐着,重读那本从裴仲禹处拿来的《影子课录》残稿。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一幅泛黄的旧画,画中是年轻时的他,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座破庙里,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讲学。

他提起笔,本能地想在稿上批下“悖逆”二字,可笔尖悬在纸上,却如坠千斤,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对门外的老仆道:“去把我那件旧袍子取来。”片刻后,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袍被送了进来。

那是他少年求学时穿过的衣服。

沈砚之褪下华贵的官服,将这件粗布袍披在身上,缓步走入了冰冷的雨中。

他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襟,一步步走到了国子监高大巍峨的外墙之下。

远处,废弃井台的方向,隐约有诵读声顺着风雨传来:“……使愚者得明,非天恩,乃人道之责……”

沈砚之闭上双眼,任凭雨水划过他苍老的脸颊,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林昭……你走的,是我亲手烧掉的那条路。”雨越下越大,他却没有回去。

而就在他身后的高墙之内,一间幽暗的学舍里,一名监生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授蒙要略》的抄本,藏进了《孝经》的夹层之中。

火种,已在象征着秩序与权威的琉璃瓦下,悄然生根。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滑过。

新的联络方式平稳运行着,每日从茶楼传来的暗码,都准确无误地指导着他们的行动。

林昭然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这套口传体系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安全。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她很快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一丝微小到几乎会被忽略的异常。

那道代表着“暂停”的指令,那个源自《论语》的暗码,开始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频率出现,像是一根始终不肯落下的弦,在寂静中维持着令人心悸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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