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33章 灰中种火

她想起昨夜女塾传来的动静:十余妇人围灯而坐,炭笔在粗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细密而坚定。

她们抄的是《火中书》,第一行就是“这是被烧掉的书,现在轮到你来写它”。

“这是恐惧之始。”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温度,像冰层下的暗流,“百姓怕了,怕木台被拆,怕被拘进大牢,怕下一个被砸的是自家门槛。”她突然抓住阿阮的手腕,盲女的腕骨细得像根竹枝,皮肤下脉搏微弱却执拗地跳动,“你可记得《问礼谣》最初那句?”

阿阮愣了愣,哼起走调的调子:“圣人不择徒,天道本无私……”

“明日你去被拆的坛址。”林昭然从怀里摸出那半粒焦渣,塞进阿阮掌心,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粗糙却温暖,“不弹不唱,只静坐。把灰页覆在膝头。”

“为什么?”阿阮的睫毛颤动着,像风中欲坠的蝶,“他们连台子都拆了,静坐有什么用?”

“人怕火,却敬灰。”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拂过她眉骨的凉意,“烧过的东西,总带着点……”她顿了顿,像在寻找一个无法言说的词,“总带着点不死的气。你坐在那里,就是告诉他们——火灭了,灰还在;台子拆了,人心还在。”

阿阮似懂非懂地点头,掌心的焦渣硌得她发痒,像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在蠢蠢欲动。

她摸出怀里的琵琶,琴弦在指下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什么未说出口的誓言,发出一声极轻的“铮”。

暮色漫进米行时,林昭然站在破门边,望着阿阮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风卷着几片碎纸从她脚边掠过,她弯腰拾起,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道在低处”——是哪个妇人抄《火中书》时掉的。

纸页边缘粗糙,蹭过她指尖,留下一道微红的印。

远处传来巡丁的吆喝,夹杂着拆木台的噼啪声,像骨头在火中爆裂。

林昭然把碎纸贴在唇上,尝到一丝焦苦,像极了恩师临终前的药汁,苦得她舌尖发麻。

“别怕。”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像一片落叶坠入深井,“明天,会有人替你坐一坐那堆碎木头的。”

林昭然一夜未眠。

窗纸泛白时,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袖中那半粒焦渣硌得掌心疼,像一颗不肯安眠的星。

昨日阿阮走后,她在米行后屋听见巡丁拆坛的动静,木梁断裂声里混着王伯的闷哼,像钝刀割进她肋骨。

此刻天光漏进窗棂,她望着案头那盏省油灯——灯芯结着豆大的灯花,像极了阿阮膝头那片灰页的形状,橘黄的光在墙上投出微微晃动的影。

“去废坛。”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青布巾,镜中人脸色泛青,眼下浮着青黑,倒真像个熬了夜的寒酸书生。

手刚触到门闩,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是柳明漪站在身后,手里攥着个粗布包裹。

“带着。”女塾先生将包裹塞进她怀里,布角还沾着墨渍,指尖抚过她发颤的手腕,那触感温软却沉重,“昨夜女塾抄了三十份《残稿》,我缝在夹层里。你咳得厉害,莫在风里久站。”

林昭然喉头一热,却只点点头。

巷口的槐树上,新蝉正扯着嗓子叫,声音里带着躁意,像无数细针扎进晨光。

她沿着青石板往槐市走,越近废坛,脚步越慢——远远看见那堆碎木上坐着个蓝布裙的身影,阿阮的琵琶搁在膝头,灰页覆在琴弦间。

废坛原本的石桌已被砸成三截,断腿旁堆着带钉的木板。

阿阮背对着她,盲杖斜倚在身侧,发梢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晃,像一株在废墟中生长的草。

林昭然躲在街角的茶棚后,看着第一个百姓走近——是西市卖胡饼的老妇,竹篮里还冒着热气。

老妇在阿阮三步外停住,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突然掀开篮盖,取出个油纸包。

不是胡饼。

油纸展开时,林昭然看见半页粗麻纸,墨迹未干的“教无常师”四个字洇着水痕,像是被泪水泡过。

老妇蹲下来,将纸轻轻覆在阿阮膝头的灰页上,指尖碰了碰焦黑的纸边,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她直起腰时,林昭然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我不识字,是隔壁书铺的小郎帮着写的……补上。”

阿阮的睫毛颤了颤,伸手摸向那页新纸。

她指尖触到墨迹的瞬间,嘴角慢慢翘起来——像小时候吃到糖的模样。

林昭然喉间发紧,想起昨日阿阮问“静坐有什么用”时,自己说的“人怕火,却敬灰”。

此刻看这老妇,哪里是敬灰?分明是敬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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