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42章 灯不灭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三日前密报里,沈砚之望着宫梅说的那句话。

雪还在下,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雪底下发了芽。

林昭然的指尖还停在《残稿》的墨迹上,冷墨渗进指腹的纹路里,像根细针扎着。

韩霁的声音从门边挤进来,带着腊月里特有的清冽:“先生,崔大人那边……今日卯时,他的书童往米行送了半筐冬笋。”

她抬眼时,正看见韩霁喉结动了动。

这个总把情绪藏在炭灰里的寒门监生,此刻眉峰微微挑着,袖口还沾着星点墨渍——定是刚替柳明漪誊抄完新讲稿。

“书童说,崔大人晨起咳得厉害,却非要亲自挑了最嫩的笋尖。”韩霁摸出块叠得方整的素笺,“这是随笋来的,没留名。”

林昭然展开纸页,入目是行瘦劲的小楷:“往岁雪夜,某执《禁学令》踏雪封塾;今岁雪夜,某闻破庙书声,始知雪下有春。”墨迹在“春”字上洇开个小团,像滴未干的泪。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密报里,崔恪站在礼部廊下,望着被雪压弯的老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廊柱——那柱上还留着去年他亲自贴的“私学禁开”封条。

“去查查崔大人这两日做了什么。”她将素笺压在《残稿》下,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尤其是……他案头的文书。”

韩霁应了声,转身时靴底蹭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卖饴糖的梆子声。

那声音穿过积雪的街道,撞在米行的旧砖墙上,竟与破庙里柳明漪的读书声重叠起来——原来有些声音,真的会在空气里生根。

第二日未时,韩霁带着寒气撞进密室。

他的斗篷上落着细雪,发梢结着冰珠,却顾不得擦,从怀里掏出半片焦黑的纸角:“崔大人烧了《庶民禁学令》!更夫亲眼见他在书房守了整夜,翻出二十年前的旧档,最后把那道他亲手拟的禁令投进了炭盆。”他喉间滚动着,像有团火在烧,“更夫说,火光照着他的脸,像年轻了十岁。”

林昭然的手按在《残稿》上,能感觉到心跳透过纸张传来的震颤。

她想起初入京都时,在礼部照壁下见过那道《禁学令》——朱笔写的“女子不得执笔”五个字,笔画粗得能刮伤人。

此刻那纸角上的焦痕,正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心口的旧疤。

“还有。”韩霁从袖中摸出张太学的帖子,“裴延昨日入了太学,托赵博士引荐。崔大人虽告假,却在帖子上批了‘可’。”他将帖子摊在桌上,朱红的印泥还带着湿气,“赵博士说,裴延是崔大人当年最厌弃的‘野路子’,如今倒成了他开的第一道门。”

林昭然盯着那枚朱印,忽然笑了。

这笑极轻,像春冰初裂时的细响,却震得眼眶发酸。

她想起裴延——那个在城门口卖字为生的穷书生,总把墨汁掺着雪水用,写的“之”字总多一点,说是“多一点希望”。

如今他跨进太学门槛,那一点希望,终于落进了实处。

第七夜的雪下得急。

林昭然倚在米行窗边,看韩霁裹着斗篷往破庙去,怀里鼓鼓囊囊——定是揣着柳明漪新抄的讲稿。

她摸出枕下柳明漪的小楷,字迹还带着小姑娘特有的生硬,却一笔一画都像刻进了骨头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一更梆子响时,韩霁撞开密室的门,雪花顺着他的斗篷灌进来。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睫毛上沾着雪,说话时呵出的白雾里带着滚烫的热气:“先生!秦九烧了匠籍牌!”

“什么?”林昭然撑着床沿要起,却被韩霁按住。

他蹲在她脚边,手忙脚乱地解斗篷,露出怀里还带着余温的炭笼——笼底躺着几片焦黑的木片,“他讲‘天下为公’时,秦九突然冲上台,从怀里掏出块黑黢黢的牌子。那是他炭窑被封时抢出来的匠籍牌,二十三年了,他说‘我无名,但今日我知我是人’。”

林昭然接过炭笼,指尖触到木片的焦痕。

那焦痕凹凸不平,像秦九独臂上的老茧。

她想起第一次见秦九,他蹲在破庙角落,独臂拢着炭盆,眼神像块淬了冰的铁。

如今那铁化了,化成炭笼里的灰烬,化成破庙里如雷的掌声。

“柳明漪呢?”她轻声问。

“她抱着秦九哭。”韩霁的声音突然哑了,“老周头捡了块炭,在墙上写‘人’字,写了满满一面墙。守拙师父说,那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经。”

林昭然将炭笼抱在怀里,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烫得她眼眶发疼。

她摸出《残稿》,蘸着冷墨在页边写道:“当一个人开始为别人照亮,火种便不再怕风。”墨迹未干,窗外突然飘进片雪花,落在“风”字上,融成个小水洼,像滴未落下的泪。

是夜,林昭然梦见了灯。

不是破庙里那盏摇晃的油灯,而是无数盏——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独臂的老炭工举着,卖浆的阿婆举着,连崔府的轿夫都举着。

灯光连成河,淌过结冰的护城河,漫过朱红的宫墙,直往紫宸殿去。

她站在河边,看见自己十二岁那年,蹲在破巷里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笔锋颤抖着,却写得极认真:“人”。

醒来时,枕巾已湿了大半。

林昭然摸黑点亮油灯,灯光映着床头贴着的柳明漪讲稿,那些字在光晕里浮起来,像群要飞的蝶。

她推开窗,雪不知何时停了,巷口的老槐树下,隐约有团黑影——是个抱着书的小丫头,正踮脚往墙上贴什么。

林昭然眯起眼。

月光漫下来,她看清那是张抄着《礼运大同》的纸页。

小丫头贴完转身,发辫上的红绳晃了晃,像簇跳动的火苗。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林昭然知道,有些火,是烧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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