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58章 海不问归

线已入水,针当归海。

柳明漪解下手腕上那方素帕——那是她最后一件还没送出去的绣品,上面绣着一株在这个季节绝不会开放的并蒂莲。

她将帕子系在一根废弃的浮标上,随手一抛。

浮标载着白帕子,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白点。

归途经过沙滩,几个孩童正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湿沙上画着什么。

“这是‘问桥’!”孩子喊道,“潮水来了桥就没啦!”

“没了再画呗!”另一个孩子满不在乎,“明天潮水退了,沙子还是新的。”

柳明漪驻足良久。

她看着潮水漫上来,吞没那些稚嫩的线条,又看着潮水退去,露出一片平整如新的沙滩,退潮后沙面沁出的凉意透过鞋底直抵脚心,而新沙细腻如粉,轻轻吸附着她足弓的轮廓,仿佛大地正以最温柔的方式,记住她停留的每一寸重量。

就像站在了时间的岸边,看一代又一代的人,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边关夜色如铁。

韩九蹲在烽火台的墙垛下,手里的烟锅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烟丝燃烧的焦香混着铁锈味,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一条看得见的灰白细线,缓缓升腾,又被北风撕成碎絮。

“这是啥阵法?”一个新来的戍卒好奇地探头探脑,看着地上摆放成奇怪形状的陶片。

那些陶片借着月光的折射,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光路,一直延伸到下一座烽火台。

“天问阵。”一个独臂老兵正在调整陶片的角度,头也不抬地说,“以前没这玩意儿,咱们传军情靠火,火灭了就瞎了。后来有个高人传下来的法子,说是非为照明,乃为防谎。若光断,必有变。”

韩九眯着眼细看。

这阵法虽然粗糙,却巧妙地融合了边地的星图走向,甚至还有盲童触路法的影子,那是林昭然当年在私塾里教给那些残障孩子的。

就在他目光扫过陶片边缘时,眼前忽然闪过十七年前私塾里,那个穿素麻裙的女人蹲在泥地上,用指甲在陶坯上划出星轨,对盲童说:“光不在天上,在你们指尖的凹凸里”。

没想到,竟在这里生了根。

那个新卒毛手毛脚,一不小心碰歪了一块陶片。

光路瞬间断了一截。

新卒吓得脸都白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独臂老兵没骂他,反而招招手:“别动。你自己看,光在哪儿断的?”

新卒战战兢兢地凑过去:“在……在这个角上。”

“那你就盯着这断处,自己把它接上。”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这断的感觉。以后若是真的断了,你才知道怎么续。”

韩九吧嗒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进肺里,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错中自悟,方为真传。

这就是林先生想看到的吧?

不再是夫子在台上讲,学生在台下背,而是让人自己在断路里找光。

夜半,月上中天。

韩九摸索着从腰带里扣出最后一枚定位陶。

这东西他揣了一路,本来是想留作纪念的。

他走到阵心,那是光路汇聚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凹槽。

“哐当。”

陶片落入槽中,严丝合缝。

刹那间,月光仿佛被这一点激活,整条光脉瞬间贯通,如同一条银色的丝线穿透了边关厚重的云层,直指远方,光路亮起的瞬间,韩九后颈汗毛骤然竖立,耳膜深处响起一阵极细微的、蜂鸣般的共振,仿佛整座烽火台的砖石都在微微发烫。

“神了!”老兵惊叹一声,“也不知是哪位先人留下的法子。”

韩九坐在冰凉的城垛上,在鞋底磕了磕烟锅。

几粒火星飞溅出来,被夜风卷着飞向高空,混入漫天星斗之中,再也分不清哪是火,哪是星。

皇陵的禁道旁,杂草丛生。

裴怀礼背着手,站在一座断桥边。

这座桥的基座,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面倒扣在泥土里,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村民们挑着担子,日日从上面踏过,石面被磨得光可鉴人。

“娘,这碑咋倒着放?”一个小童趴在桥边问。

“压邪气呗。”农妇随口答道,“听说是以前一个大官立的‘礼禁碑’,不吉利。”

小童不信邪,掏出一块捡来的碎陶片,借着水面的反光去照石碑的背面。

光斑晃动,照亮了那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

“娘!下面有字!”小童惊呼。

裴怀礼身子一僵,缓缓俯下身去。

透过湿滑的青苔和泥垢,在那一闪而过的光斑里,他依稀辨认出了四个字,笔锋锐利,力透石背。

“有教无类。”

那是当年林昭然呈给先帝的奏疏里最核心的一句,后来奏疏被焚,这四个字成了最大的罪证。

裴怀礼忽然想起沈砚之临终前那晚,屏退左右,只留他在塌前。

那个权倾天下的首辅,指着窗外的月亮说:“怀礼啊,乱法者,必遭天谴。但这天谴若是能换来一条路……我也认了。”

如今,天谴未至,这块碑反倒成了村民过河的垫脚石。

也好。

被人踩在脚下,总比立在庙堂之上让人膜拜要实在得多。

裴怀礼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残稿。

那是沈砚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页批注,上面用朱砂笔圈着这四个字,旁边写着一行极小的字:“此四字,或为万世灯。”

他松开手。

残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白蝶,在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覆盖在那道石碑的缝隙上。

你我皆成垫脚石。

风起,稿纸欲飞,他不挽留,任凭它飘入陵园深处幽暗的松柏林中,像一页迟到了二十年,终于寄出的和解书。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一道早已结痂的旧疤——那是当年撕毁林昭然第一份教案时,被纸边划破的。

无名渡口,江水滔滔。

一艘乌篷船正破浪而行。

艄公是个干瘦的老头,船舷两侧每隔三尺就嵌着一块打磨得极薄的陶片。

月光洒下来,陶片将光线折射进漆黑的江面,竟在船身周围形成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那光晕并非均匀,而是随船身起伏微微脉动,像一层活物般的呼吸膜,裹着船体,也裹着林昭然裸露的脖颈。

“这是什么讲究?”林昭然坐在船头,问了一句。

“祖上传下的规矩。”艄公摇着橹,声音随着江浪起伏,“说是碎光也能照路。哪怕没灯笼,借着这点亮儿,也能看见暗礁。”

林昭然不再说话。

船行至江心,水流变得湍急起来。

她忽然看见水面下似乎有无数光点在游动,随着波浪起伏,像是一条倒悬在江底的星河,浩浩荡荡,不知流向何方,那光点并非静止,而是随暗流旋转、拉长、聚散,每一次变形都牵动她瞳孔微微收缩;她下意识屏息,耳中竟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与江涛声奇异地叠在一起。

“看!那是‘问海’!”艄公指着江面,“老辈人说,谁心里有疑问解不开,就能看见这光。”

林昭然站起身,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由气息,风灌满她宽大的袖管,鼓荡如帆,袖口边缘拂过她手背,带来丝绸与肌肤摩擦的微痒,而风中裹挟的咸腥,则在她齿间留下清冽的回甘。

她想说什么,却发现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她解下腰间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素布包裹。

那是她最后的行囊。

里面装着一捧南荒带出来的红土,还有几块在那边烧制的旧陶残片。

那是她的过去,她的荣耀,也是她的枷锁。

她缓缓解开布结,将包裹倒转。

泥土与陶片倾泻而下,落入滚滚江水中,连一声响动都没有发出,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红土入水时,漾开一小片浑浊的赭红,像伤口渗出的最后一滴血;陶片沉没的刹那,她指尖掠过水面,触到一丝极细微的、陶胎特有的微凉震颤,仿佛那沉落之物,仍在水下无声地搏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江面下的光点骤然繁盛起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放手,那条光带猛地亮了几分,像是一场盛大的欢送,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她双手垂落在身侧,十指空张。

曾经这双手播种过火种,也收获过风暴。如今,两手空空。

这种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满。

船头“咚”的一声轻响,靠上了对岸的渡口。

林昭然没有回头。

她迈步登岸,脚下的泥土松软而真实,新翻的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微腥与微甜,温润的湿气从鞋底棉布渗入,包裹住脚掌,而地面微小的起伏则通过足弓清晰传递上来,像大地在无声地确认她的重量。

晨雾再次弥漫上来,将她的身影一点点包裹,雾气触肤即化,凉意如细密的蛛网覆上脸颊,而衣料吸饱水汽后变得微沉,每一次呼吸,胸腔都感到一种被温柔承托的饱满。

她拾起三根枯枝,在沙地上划出简易灶坑;用陶片刮开树皮,接住渗出的清冽汁液,舌尖尝到微涩回甘;舔舐草叶尖的露水时,凉意直抵喉底,露水滑入唇间,是清冽的甜,而树汁在舌根化开,却是微苦之后,涌出悠长的甘津。

三日后,林昭然行至一处无名山谷。

这里人迹罕至,连鸟鸣声都显得格外空灵,那空灵并非寂静,而是无数细碎声响的精密叠合:苔藓吸水的微胀声、松针坠地的“噗”、远处溪涧在岩缝间迂回的汩汩低语,全被山谷的岩壁收拢、放大,再轻轻送回她耳中。

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那种沉默并非压抑,而是一种像山石般的沉静。

清晨醒来时,她推开柴扉。

山口处白雾锁路,能见度不足五步,整个世界仿佛被抹去了棱角,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

就在她伸手欲推柴扉时,雾气忽如活物般向内旋转,中心浮出三粒微光,聚成“万世灯”三字,随即消散于指端,原来灯不在外,而在叩门时的掌纹震颤里。

而在那白雾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极有韵律的敲击声,一下,两下,像是有人正拿着什么东西,在叩响这天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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