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任由雨水打湿发髻,大步走进了夜雨中,雨丝初触皮肤,是细针般的凉;渐密后,变成无数微小的撞击,密集敲打在额角、耳廓、颈后,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湿发黏在鬓边,冰凉滑腻,像一条无声游过的蛇。
边关的风总是带着一股铁锈味,那味道浓烈、干燥、带着陈年血垢与劣质铁器烘烤后的焦苦,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细沙在鼻腔内摩擦。
韩九裹着羊皮袄,蹲在古道的避风处,看着眼前的雨幕如注。
远处,一条蜿蜒的光带正穿破黑暗,向这边延伸过来。
那不是灯笼,也不是火把。
那是村人用无数块碎陶片铺成的路面。
大雨冲刷着陶片表面的泥垢,水膜在微弱的天光下形成镜面,将那一点点光亮汇聚成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小径,光带并非静止,而是随雨滴坠落微微起伏,像一条活物的脊背在黑暗中缓缓呼吸;俯身细看,每块陶片表面的水膜都在震颤,折射出无数个破碎、晃动、彼此咬合又分离的微小光斑,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神了。”旁边一个老卒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去年这会儿咱们还摸黑摔跟头,今年铺了这玩意儿,雨下得越大,这路反倒越亮。”
韩九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凑近了去看脚边的一块陶片。
那不是新窑烧出来的“明器”,胎土里混着杂质,釉色也斑驳不均,显然是百姓们从废弃的窑坑里捡回来的残次品,甚至可能就是自家摔碎的破碗。
若是工部的老爷们看了,定要骂一声“粗制滥造”。
可就是这粗糙不平的表面,在雨水的漫射下,反而比那些光滑如镜的贡瓷抓得住光。
“光太滑了留不住,得有点坎坷才行。”韩九嘟囔了一句。
“啥?”老卒没听清。
“没啥。”韩九摇摇头。
夜深了,雨势渐歇。
趁着老卒打盹的功夫,韩九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一直舍不得扔的南荒残陶。
那陶片边缘锋利,带着当年那场大火留下的焦痕,他拇指腹摩挲过那道焦痕,粗粝的碳化层刮擦皮肤,留下细微的灼热感;陶片背面还沾着一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硬得像一小块凝固的墨。
他用手指在路基旁刨了个坑,把它深深地埋了进去。填土,踩实。
真光不在亮,而在野。
它不需要供在庙堂之上,它就该混在这泥泞里,被人踩,被人踏,然后给人引路。
废弃的礼院里,杂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
那口曾经只有祭酒才能汲水的古井旁,围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手里拿着几块破陶片,正对着正午的太阳,调整着角度,将一束强光折射进深不见底的井栏里,光束刺入井口的刹那,井壁蒸腾起一层极淡的、带着土腥与陈年霉味的暖雾;光斑在湿滑的青苔上跳跃,像一只受惊的银蝶,每一次明灭,都让井壁上那些刻痕的阴影随之伸缩、扭曲。
“看见没?看见没?”一个孩子兴奋地大叫,“井壁上有字!”
裴怀礼站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远远地看着。
那是当年礼院为了惩戒“离经叛道”的学生,刻在井壁深处的戒律。
如今井水微漾,波光粼粼,那些严厉的文字在陶片折射的光斑下,竟显得有些扭曲和破碎。
尤其是那个“庶”字,在水光中忽明忽暗,像是一个游荡回来的幽魂。
这时,一个负责看守废院的老吏提着棍子冲了过来,怒斥道:“哪来的野孩子!竟敢用妖术惑众!这井是圣人留下的,岂容你们乱照!”
孩子们吓了一跳,四散要逃。
唯有一个稍微大点的孩子,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大声反问:“若光能照见书上的字,为何不能照见井里的字?若圣人的心是亮的,又为何怕光?”
老吏举着棍子的手僵在半空,张口结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裴怀礼倚着树干,只觉得眼眶发热,那热意并非泪水,而是眼睑内侧血管突突跳动的胀痛感,像有细小的鼓槌在敲打;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井口折射的光斑正晃过他瞳孔,留下一片灼烫的空白,。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残纸。
那是沈砚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页手稿,上面只有一句话——“林氏之论,虽悖而不可焚。”
他走到井边,趁着老吏还在发愣,手腕一翻。
纸张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井口的阴影中盘旋了两圈,最终贴在了水面上。
汲水桶落下,“哗啦”一声,将那纸连同倒影一起带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水声沉闷、悠长,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不是落入井中,而是坠入时间本身;水面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光斑随之碎裂、重组、再碎裂,最终被黑暗彻底吞没。
沉下去的未必就是死了,浮上来的也未必就能活。
裴怀礼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那扇斑驳朱门。
内陆最北的荒原,雪下得铺天盖地。
林昭然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个寒夜。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原本死寂的雪原忽然活了。
一群牧童在冰封的河面上奔跑嬉戏。
他们把捡来的碎陶片嵌在冰面的裂隙里,布成了一个巨大的“问路阵”。
这阵法毫无章法,纯粹是孩童的游戏。
“光会跑!快追!”
一个牧童大笑着,把一块陶片踢得滑出去老远。
原本连贯的光流瞬间断裂。
林昭然站在高高的雪丘上,寒风灌满了她的衣袖,风不是吹,是割;刀锋般的冷气顺着袖管倒灌而上,刮过小臂内侧薄薄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呼出的白气刚离唇边,就被风撕成无数细丝,瞬间冻结成微小的冰晶,簌簌落在睫毛上,眨眼时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她静静地看着,没有像当年的夫子那样走过去斥责他们的顽皮。
那群孩子并没有生气,反而一拥而上,嘻嘻哈哈地围着那个断点。
你推一块,我挪一块,七手八脚地调整着陶片的角度。
片刻之后,光流重新接通,甚至因为多加了几块陶片,比之前绕了一个更大的圈,照亮了更远处的冰凌,新接通的光路并非直线,而是曲折蜿蜒,像一条试探着伸展的活脉;光斑在冰面上滚动、弹跳、彼此追逐,冰层深处传来细微的“咔嚓”声,那是光热在极寒中悄然撬动微小冰晶的声响。
林昭然那张被风雪吹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种自我纠错的姿态,像极了当年国子监里那些为了一个论点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
只是如今,没有了权威的裁决,没有了对错的评判,一切都交给了光自己去走。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冰面上的光痕。
但孩童们的笑声依然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那笑声撞上远处的雪峰,反弹回来时已带上空旷的嗡鸣,像一群银铃在巨大冰窟里来回碰撞;余音未散,新的笑声又起,层层叠叠,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整个雪夜。
林昭然缓缓后退。
一步,两步。
她的身影逐渐被风雪吞没,最终与这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而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雪花飞旋。
冰层之下,无数细小的、无名的陶片碎片正随暗流缓缓移动,它们不再等待指令,不再固守阵图,只是彼此碰撞、折射、散射,在绝对的黑暗里,自发地,一寸寸,凿出自己的光路。
又行数日,路过一处被山火烧毁的村落。
残垣断壁之间,原本供奉牌位的祠堂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木炭。
林昭然本欲穿村而过,目光却被废墟中央立着的一块新碑绊住了脚。
那碑石粗糙,显然是就地取材,上面没有歌功颂德的铭文,也没有落款。
只有一个不知名的石匠,在碑面上凿下了四个力透石背的大字:
“问者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