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告诉爷爷?”林砚的眼眶有点红,“这明明能证明曾祖父不是故意破坏,他是在修墙,是在救人……”
“证明?”老周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苦,像泡久了的绿茶,“当年日本人走后,有人说这批注是你曾祖父跟日本人勾结的证据——说他故意改配方,想让冷宫的墙早点塌,好方便日本人运走里面的东西。你师父要是把这批注拿出来,只会让林家的名声更臭,你爷爷的头,就白磕了。”
林砚愣住了,手里的钢笔“啪嗒”又掉在纸上,墨水顺着纸缝往下渗,正好把“墨”字的“土”字头糊住,只剩下面的“黑”字,像个没说完的“黑”锅,扣在纸页上。他赶紧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脏,那团墨像扩散的污渍,把“草木灰三成”的“成”字也糊了一半,像曾祖父没说出口的冤屈,被永远埋在了纸里。
“别擦了。”老周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林砚生疼,却也让他静了下来,“有些字,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是写给自己人的。你曾祖父写这行批注的时候,大概也没想过要证明什么,只是想告诉后来的人,怎么才能把墙修好——怎么才能守住该守的东西。”
林砚看着那团被墨水糊住的批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纸页上,和那团墨渍混在一起,把“糯米灰浆配比”几个字都打湿了。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夹着的半张旧照片——照片上的曾祖父穿着工装,站在冷宫墙前,手里拿着灰浆桶,笑得很憨,工装袖口还沾着草木灰,和照片的黄底色混在一起,像个没褪色的记号。那时候的他,大概就是想着怎么把墙修好,怎么保住工友的命,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落个“汉奸工匠”的骂名。
“这批注……真的救过人吗?”林砚小声问,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黑渍,像碰着曾祖父的手。
“救过。”老周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水,杯底的茶叶渣被带起来,又沉了下去,“1976年唐山地震,故宫不少墙都裂了,只有冷宫的外墙没塌。我当时跟着师父去看,墙缝里还能抠出带草木灰的灰浆,师父蹲在墙根,摸了半天说‘这手艺,没丢’——他说的不是手艺,是人心。”
林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把书轻轻合上,手指在封面上摸了摸——那本《故宫修缮禁忌录》的封皮,被几代人摸得发软,现在又多了他的指纹。他突然觉得,这本书不是一本禁忌录,是一本账本,记着曾祖父的债,也记着林家的良心。
“接着抄吧。”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门口走,“抄完这一本,你就该懂了——故宫的墙,不是靠灰浆粘的,是靠人心。你曾祖父的墨,没写在脸上,写在该写的地方了。”
老周走后,值班室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点老木头的凉味。林砚重新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却比刚才稳了很多。他抄到“灰浆需随调随用,不可久放”时,突然想起曾祖父批注里的“草木灰三成”,心里有了个念头——他要去冷宫,去看看那面曾祖父修过的墙,去亲手试试这个配方,看看能不能把曾祖父的冤屈,也像修墙一样,慢慢补起来。
抄到中午时,林砚发现那页有批注的纸已经脆了,折角的地方一碰就掉。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指尖捏着纸片,能感觉到松烟墨的颗粒感,像握着曾祖父当年的手劲,然后把纸片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贴着胸口——那里有他的心跳,也有曾祖父的墨香。
食堂的铃声响了,同事们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传来几句议论:“听说了吗?林家那个还在抄书呢,真以为抄完就能洗干净?”“我看他就是想找借口碰镇物,跟他曾祖父一个德性!”
林砚攥紧了口袋里的纸片,那里还留着体温,突然不怕了——这行字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林家的人看的;这债不是给别人还的,是给良心还的。他没出去吃饭,只是坐在桌前,盯着那本《故宫修缮禁忌录》,阳光慢慢移到桌角,把他的影子和书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代人终于在纸页上相遇,一个写,一个抄,把“墨”字的故事,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