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却也预示着光明的迫近。落霞关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不再是厮杀呐喊,而是劫后余生的忙碌与压抑的悲恸。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中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数盏牛油灯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临时搭建的软榻上,慕卿九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她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但仍能看出身躯的单薄与脆弱。秋芙和两名医术最精湛的老军医守在榻边,寸步不离,不时低声交换着意见,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沉重。
夜漠尘站在榻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王袍上的血迹已干涸发暗,更添几分肃杀。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昏迷中的妻子,那双惯于执掌千军万马、洞悉战场风云的锐利眼眸,此刻却盛满了血丝、疲惫以及深不见底的心疼与后怕。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他就这样站着,仿佛一尊守护神,又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帐帘被轻轻掀开,凌虚子道长和慧明大师走了进来,两人脸上也带着明显的倦色,道袍和僧衣上沾着清理邪阵残留时留下的灰烬。
“王爷,” 凌虚子轻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谷内邪阵残余已基本清除,暂无隐患。只是……王妃情况如何?” 他的目光担忧地投向榻上。
夜漠尘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伤势极重,心脉受损,邪气侵体,神魂震荡……医官说,全靠她自身根基深厚和之前服下的灵丹吊着一口气……但,何时能醒,能否……” 他喉结滚动,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慧明双掌合十,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王妃吉人天相,心怀慈悲,必能逢凶化吉。贫僧可每日为王妃诵经祈福,以佛法温和之力,助其稳固神魂,驱散残余邪氛。”
“有劳大师。” 夜漠尘微微颔首,声音低沉。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外力都可能至关重要。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父王!父王!娘亲怎么样了?我要见娘亲!”
是念念!
夜漠尘猛地转身,只见帐帘再次被掀开,老忠勇王夜擎天牵着眼圈通红、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的念念走了进来。小家伙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小袍子上沾满了尘土,头发也有些散乱,但他此刻完全顾不得这些,一进帐,乌溜溜的大眼睛就死死盯住了榻上昏迷的慕卿九,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小嘴紧紧抿着,身体微微发抖。
“念念?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 夜漠尘眉头一皱,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他不想让儿子看到母亲这般模样,徒增伤心恐惧。
“我……我害怕……” 念念被父亲严厉的语气吓得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挣脱夜擎天的手,小跑到榻边,踮起脚尖,小手颤抖着想要去摸慕卿九的脸,又怕碰疼了她,最终只敢轻轻抓住她露在被子外的一根冰凉的手指,带着哭音小声呼唤:“娘亲……娘亲你醒醒……念念来了……你看看念念啊……”
看到儿子这般模样,夜漠尘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那点严厉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心酸与怜爱。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蹲下身,将儿子小小的、颤抖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安抚道:“念念乖,娘亲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你别吵她,让她安静休息,好不好?”
“可是……可是娘亲的手好冰……她是不是很疼?” 念念仰起小脸,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夜漠尘的手背上,滚烫。
夜漠尘心中一痛,将儿子抱得更紧,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娘亲是英雄,她打败了很坏很坏的妖怪,救了很多人。她现在需要休息,父王和皇叔祖,还有秋芙姑姑、道长爷爷、大师爷爷,都会在这里守着她,用最好的药治好她。念念是男子汉,要坚强,不要哭,陪着父王一起等娘亲醒来,好不好?”
感受到父亲怀抱的温暖和话语中的力量,念念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努力做出坚强的样子,小声道:“嗯!念念不哭!念念是男子汉!念念陪着父王等娘亲!” 但他那双紧紧抓住父亲衣襟的小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依赖。
夜擎天看着这父子相拥的一幕,虎目微红,叹了口气,对夜漠尘道:“漠尘,你也一夜未合眼了,身上还有伤,去歇会儿吧,这里老夫看着。”
夜漠尘摇了摇头,抱着念念站起身:“我没事。皇叔祖,外面情况如何?赫连勃勃那边可有动静?我军伤亡清点出来了吗?”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妻子身上移开,回到残酷的现实。他是统帅,肩上扛着数万将士的性命和边境的安危。
夜擎天面色一肃,沉声道:“赫连勃勃残部已退至五十里外的‘黑水河’对岸,依仗天险扎营,暂时没有进攻的迹象,像是在舔舐伤口。我军伤亡……初步清点,守关原部阵亡近四成,重伤两成,几乎人人带伤。北疆援军亦有数千伤亡。药材……特别是金疮药和解毒丹,缺口极大。另外,粮草被焚毁三成,需紧急补充。”
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在夜漠尘心上。伤亡惨重,物资匮乏,强敌环伺……局面依旧不容乐观。
“传令下去,” 夜漠尘的声音冷硬如铁,“优先救治重伤员,不惜代价!阵亡将士遗体妥善收敛,登记造册,抚恤金加倍发放!粮草药材,立刻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同时派人就近向周边州县征集!令李将军所部前出二十里,依险设防,严密监控璃军动向!再派精干小队,清扫战场,搜集可用物资,特别是璃军遗弃的兵甲箭矢!”
“是!老夫这就去安排!” 夜擎天领命,转身大步离去。他知道,此刻必须稳住大局。
夜漠尘又看向凌虚子和慧明:“道长,大师,关内外邪气虽清,但难免有遗漏,且将士们经此恶战,心神受创者众,恐生‘战后癔症’,还需二位多费心,以玄法佛法安抚军心,驱散阴霾。”
“王爷放心,贫道(贫僧)义不容辞。” 两人齐声应道。
安排完军务,夜漠尘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榻上的妻子,眉头紧锁。最大的难题,还是卿九的伤势。寻常医药,对她这般重的内伤和邪气侵蚀,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念念,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小脑袋转向慕卿九的方向,眨了眨还带着泪花的大眼睛,小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奇异的感觉。
“父王,” 他小声说,扯了扯夜漠尘的衣领,“娘亲身上……好像有光……很暖和的光……”
“光?” 夜漠尘一愣,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慕卿九身上除了烛光映照,并无异样。他以为儿子是伤心过度产生了幻觉,柔声道:“念念看错了,是烛光。”
“不是烛光!” 念念却固执地摇头,努力描述着,“是……是从娘亲身体里发出来的……很淡很淡的……白色的光……好像在……在碰那些黑乎乎的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