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汴梁,在皇后雷厉风行的整顿与数日不辍的义诊后,那股因药局蠹虫被揪出而激起的震动与热议,渐渐被年关将至的忙碌与对皇后仁心的感念所取代。街头巷尾,百姓们谈论的不再是“陈管事伏法”,而是“皇后娘娘亲手开的方子真灵”、“周大夫如今是提举了,药局抓药分量足足的”、“听说娘娘在淮安又救了个难产的妇人”……慕卿九的马车在无数感激与好奇的目光中离开汴梁,继续沿运河南下,而她带来的肃清与仁心,却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扩散,深远地影响着这座中原重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岁末的寒意被宫墙内井然有序的忙碌与一种无形的期待所冲淡。皇后离京“静养”,皇帝陛下坐镇中枢,而年仅六岁的太子夜念宸,则在一种微妙而郑重的氛围中,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监国理政”实践。
说是“监国”,自然并非全权处理军国大事。夜漠尘每日依旧主持朝会,批阅重要奏章,掌控全局。但自慕卿九离京后,他便有意识地将一部分相对常规、或具教化意义的政务,逐步交由太子参与处理。每日晨间,夜念宸在完成固定的晨读与武课后,便会前往御书房旁的“文华殿”——此处被临时辟为太子学习理政之所。殿内布置简洁,设有书案、舆图、以及分类存放奏章抄本(非原件)的木架。夜漠尘为太子指定了两位辅政大臣:一位是德高望重、精通典章制度的老臣,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太傅徐文远;另一位则是沉稳干练、熟悉庶务的新任户部左侍郎,太子少傅李文斌。影煞亦拨出两名心腹暗卫,专司太子安全与文华殿内外警戒。
这一日,腊月廿二,小年前一天。文华殿内炭火融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气。夜念宸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端坐于书案后,小腰板挺得笔直,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奏章的抄本,徐太傅与李少傅分坐两侧。
“殿下,” 徐太傅须发皆白,声音温和却清晰,“今日需议之事有三。其一,乃是汴梁知府关于惠民药局整顿后续的奏报,以及新任提举周文景(即周医官)提请增拨明岁药材采购专款、并恳请朝廷派遣太医协助培训当地医官的呈文。此事涉及娘娘新政,陛下交代,需殿下细览,并试拟批复意见。”
夜念宸点点头,先拿起汴梁知府的奏报。这奏报是经过夜漠尘筛选、剔除了过于血腥的惩处细节后的版本,主要陈述了皇后亲临、查出蠹虫、整顿局务、百姓称颂等事。小家伙看得十分仔细,尤其是看到母后亲自义诊、揪出克扣药量的药童、以及处置贪墨官吏的部分时,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小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
“徐师傅,李师傅,” 念念放下奏报,抬头看向两位老师,小脸上带着思索,“汴梁药局的坏人,克扣百姓的救命药,实在可恶!母后处置得很对。周提举请求增拨款项和派人培训,儿臣觉得也应该准。药局好了,百姓才能少受病痛之苦。只是……这增拨的款项,从哪里出?派去的太医,又从何处抽调?会不会影响其他地方?”
徐太傅与李少傅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太子年纪虽小,看问题却能想到执行层面,已属难得。李少傅开口道:“殿下所虑甚是。增拨款项,可从户部‘惠民药局’专项岁出中调剂,或从汴梁府今年上缴的税赋中酌情返还一部分,专款专用。至于派遣太医,太医院每年有轮值、研修之制,可从中选派精干且有意前往地方历练的太医,赴汴梁协助培训,为期半年或一年,此亦是对太医的磨砺。具体如何调配,殿下可批示意向,交由户部与太医院细化章程,再呈陛下御览。”
“嗯,李师傅说得对。” 念念点点头,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工整地写下:“准汴梁所请。着户部酌拨款项,太医院选派太医,拟定细则上奏。” 字迹虽稚嫩,但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第二事,” 徐太傅继续道,“乃是北疆黑狼部使者即将抵京,呈递正式互市文书,并进献贡品。理藩院请示接待规格、赏赐章程,以及互市地点、税则等细节,需朝廷定夺。此事涉及边务、外交,陛下之意,请殿下先了解情由,稍后陛下会亲自与殿下解说其中关窍。”
北疆、黑狼部、互市……这些词对念念来说有些陌生,但他记得父皇母后曾谈论过,用通商互市来安定边疆,比打仗更好。他努力回想着,问道:“徐师傅,这个黑狼部,就是之前想和璃国坏人勾结,后来又杀了那个坏头领,主动来找我们互市的部落吗?”
“殿下记得不错。” 徐太傅欣慰地捋须,“正是此部。其大首领杀弟明志,遣子来朝,姿态颇低。朝廷接纳其请,厚待其使,准予互市,乃是以德怀远,羁縻边疆之策。接待规格,当示以优容,但不失天朝体统;赏赐宜厚,以固其心;互市细则,则需兼顾朝廷利益与边民生计,公平互利。”
念念似懂非懂,但“以德怀远”、“羁縻”、“公平互利”这些词,他记下了。他在纸上写下:“北疆事,儿臣不明,请父皇教诲。” 态度十分诚恳。
“第三事,” 李少傅接过话头,神情略严肃了些,“江南道监察御史密奏,苏杭等地今岁丝绸、瓷器外销大增,市舶司税收丰盈。然有地方官绅,借‘海运风险’、‘资助海商’之名,暗中向海商发放高利贷,盘剥甚重,已有数家海商不堪重负,濒临破产,恐影响明年海贸。此事虽未酿成大乱,但隐患已生,需朝廷示下,是否干预,如何干预。”
“高利贷?” 念念皱起小眉头,“太傅讲过,高利贷是坏人,会让百姓倾家荡产。海商叔叔们辛苦跑船,为朝廷赚税收,却被坏人盘剥,应该管!” 他语气带着孩童特有的正义感。
“殿下所言甚是。” 李少傅点头,“然如何管,需有策略。若直接下令禁止,恐地下钱庄更形隐秘,反伤及急需周转的正当商人。陛下此前曾与娘娘议及,或可由朝廷设立‘市舶贷’,以较低利息,为信誉良好、确有需要的海商提供短期借贷,同时严查民间非法高利贷。如此,既解海商之急,又打击不法,更将部分利钱收归国库。只是,这‘市舶贷’之本金从何而来,由何衙门掌管,风险如何把控,需仔细筹划。”
念念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坏人用高利贷赚钱害人,朝廷就用低利息借钱帮人,还能赚钱充实国库!本金……可以从市舶司收的税里拿一部分吗?或者从内库借?让户部管?风险……可以让有经验的老人,还有市舶司的官,一起看管借钱的商人是不是可靠?” 他努力调动着所学,提出稚嫩但思路清晰的建议。
徐太傅与李少傅再次动容。太子能迅速理解“市舶贷”的妙处,并能想到本金来源、管理衙门、风险控制等关键点,虽不成熟,但这份领悟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远超寻常孩童。
“殿下思路甚佳。” 徐太傅不吝表扬,“具体如何施行,可命户部会同市舶司、工部(涉及船只工匠借贷)详议章程。殿下可批示意向,命其研议上报。”
“好!” 念念提笔,认真写下:“准查办高利贷。着户部、市舶司、工部,速议‘市舶贷’可行章程,报奏。务求便民、利国、杜奸。”
批阅完这三件事,已近午时。念念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但精神却很振奋。原来处理政务,并不只是盖章签字,而是要弄清楚事情原委,分辨好坏,想办法解决问题。这比背书更有趣,也……更有分量。
“殿下今日所批,老臣稍后会整理,呈陛下御览。” 徐太傅微笑道,“殿下年幼,能思虑至此,已属难得。政务之道,贵在明理、察情、持平、务实。殿下日后还需多看、多听、多学、多思。”
“儿臣谨记师傅教诲。” 念念恭敬行礼。
午膳后,念念照例有半个时辰休息。他没有回东宫,而是让内侍带着,去了御马监,看望他的“玉狮子”。小白马见到小主人,亲热地打着响鼻,用脑袋蹭他的手。念念一边给它刷毛,一边小声跟它说话:“玉狮子,今天我批奏章了,帮母后管了药局的事,还想了办法帮跑船的叔叔……母后在外头巡视,一定更辛苦。我要快点长大,学好本事,才能真正帮父皇母后分忧……”
下午,则是固定的武课与兵法启蒙。影煞亲自教导骑射和基础拳脚,一位致仕的老将军负责讲解简单阵图和战例。念念学得一丝不苟,即便寒冬,也常常练得满头大汗。他知道,父皇说过,为君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晚膳前,夜漠尘处理完紧要政务,来到文华殿。徐太傅与李少傅已将太子今日所批所议,整理呈上。夜漠尘仔细看过,眼中闪过满意之色,尤其是对“市舶贷”的初步想法和批复措辞,虽显稚嫩,但方向正确,且有仁心、有思虑。
“念念,过来。” 夜漠尘招手。
念念走到父亲身边,有些忐忑地看着他:“父皇,儿臣批得……可对?”
夜漠尘将他抱到膝上,指着奏报上的朱批(由徐太傅代为誊写太子的意见),温声道:“批得很好。能抓住要害,有是非之心,更难得的是,能想到解决之法的方向。尤其是这‘市舶贷’的想法,虽不成熟,但思路可取。念念,你要记住,为君者,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精通。重要的是,要有判断是非的智慧,有用人之明的眼光,有听取谏言的胸怀,更要有将利国利民之策推行下去的魄力与手腕。你今日所批,便是开始学习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