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仙风道骨,平日里威严持重,却总为他离经叛道的行径而头疼不已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甚至能回想起,师尊用戒尺敲他手心时的力道,和那声无奈的叹息。
“弟子张豪。”
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声音顿了顿,胸腔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刀绞般的刺痛。
他知道,这四个字,比世间任何刀剑,更能刺伤那位视他如己出的老人。
朝鲜异人握着木炭的手,也停住了。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魔神般男人身上那股毁天灭地,视万物为刍狗的恐怖气息,在这一刻,竟流露出一种孩童般的,脆弱的悲伤。
“国仇家恨,意难平。”
张豪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上了一种金石相击般的决绝,神情冷漠中却藏着一丝眷恋。
“力不能护生,是为无用。道不能雪恨,是为耻辱。弟子……不愿再辱没三一的门楣。”
“今将东渡,入寇巢,行屠戮之事。”
“此去,或万劫不复,或搅他个天翻地覆。”
“若一去不回,望师尊与诸位师弟,勿念,勿寻。”
说道这里,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年轻、火爆,脾气像头小狮子,却永远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敬畏,跟在自己身后喊“师兄”的脸。
他这一走,再没人能在陆瑾闯祸之后,把他护在身后,对外面的人说“我三一门的人,只有我能教训”。
那头小狮子,该长大了。
“三一门,就拜托您了。”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近哀求的托付。
他缓缓闭上眼。
“弟子张豪,绝笔。”
信,说完了。
很短。
却像是耗尽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情感和力气。
朝鲜异人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他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有让一滴泪水滴落,污了那张承载着一个英雄最后遗言的油纸。
他将每一个字,都用那截脆弱的木炭,深深地,深深地,刻在了纸上。
写完,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反复折叠,再折叠,郑重地贴身藏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比他自己这条贱命,贵重千万倍的圣物。
张豪睁开眼,眼中的最后一丝波澜,已经彻底归于死寂。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师尊的养育之恩,师弟的同门之谊,今生今世,再无以为报。
唯有将来世,做牛做马,以偿万一。
“我发誓!”
那朝鲜异人,突然对着张豪,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黄金,一眼都没有。
他以头抢地,对着张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冻土碎石猛烈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瞬间流下,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变成了黑红色的泥。
“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将信送到三一门!”
他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是一种被英雄的悲壮所彻底感染的,悍不畏死的决然。
张豪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身,将那个孤寂到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背影,留给了这个世界最后的见证者。
托付完这封形同遗书的信,他感觉,缠绕在灵魂之上最后一根名为“牵挂”的锁链,也随之“咔嚓”一声,彻底断裂了。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三一门的大师兄张豪。
他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孤魂野鬼。
他不再有任何顾忌。
他开始改变。
他体表那层常人无法看见,却真实存在的,由《逆生三重》与【腕豪之心】共同催动的暗金色霸王罡气,开始向内收缩,内敛。
那不是消散。
而是一种极致到恐怖的压缩。
狂暴的能量,如同退潮般,从皮肤,沉入筋膜,再渗入肌肉,最后浸润骨骼,最终全部沉淀于丹田气海,化作一颗看似沉寂,实则蕴含着星辰毁灭般恐怖能量的内敛星核。
他那身因为连日战斗而贲张到极点的,每一块都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开始变得平缓,柔和。
原本充满爆炸性力量感的魁梧体魄,在一种奇异的骨骼微调与肌肉控制下,渐渐变得“平凡”起来。
他的肩胛骨微微内收,脊椎不再挺拔如枪,而是带上了一丝常年负重所致的弯曲。
他看上去不再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猛虎。
更像一头在田间地头,习惯了负重与鞭打的,沉默的老牛。
这是对自身力量,达到入微之境的恐怖掌控力。
他走到一具被爆炸冲击波震死的码头工人的尸体旁。
他面无表情地,脱下了那身早已破烂不堪,被血与火凝固成硬壳的衣服。
然后,他又剥下尸体身上那件沾满了油污、汗臭和鱼腥味的粗布工装,穿在了自己身上。
衣服很单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几乎被他遗忘的触感。
当他穿戴整齐,再抬起头时。
他那强大到足以撼动天地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劳碌,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的码头苦力。
他混入了港口那巨大的,由钢铁与阴影构成的世界之中。
那双曾燃尽无数敌寇,曾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此刻已经看不到任何情感。
只剩下,冷静到极致的漠然。
他冷静地,锁定着那些正在缓缓升起船锚,发出沉闷汽笛,即将启航的,挂着肮脏太阳旗的日军补给舰。
前世从军,却满心遗憾,日寇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今次一行,仇尽之日,亦是命绝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