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人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英雄……替我们……活下去……”
那句话,连同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爆发出全部光亮的眼神,化作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扎进了张豪的灵魂。
他害怕。
他怕自己死了,就辜负了那个眼神。
他怕自己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无声无息,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他更怕的,是犹豫。
犹豫,比死亡更可耻。
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更是不可饶恕的罪。
他曾是军人。
这是他埋藏在穿越者这重身份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最核心的烙印。
他见过和平,才更懂战争的残酷。
所以,有些正确的事,即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必须去做。
有人想让他万劫不复?
可笑。
他本就是从深渊而来。
船体的又一次剧烈颠簸,将他从短暂的闪回中震醒。
头顶上方传来几声沉闷的、被层层钢板过滤后变得模糊不清的日语叫骂声。
张豪的眼皮,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如同黑洞般,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死寂。
没人知道,他张豪来自六十多年之后,一个强大到足以让此刻的倭寇匍匐如同蝼蚁的时代。
没人知道,他两世为人,所有的爱与温柔,都笨拙地,毫无保留地,给予了那个名为“三一门”的地方。
没人知道,在清扫东北日寇的日日夜夜里,他一拳砸开一扇门,看到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
而是一个同样说着华夏语言的同胞,用最谄媚的笑容求和,而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那一瞬间的痛心,比任何刀伤都来得深刻。
所以他杀了。
杀得比杀任何一个日本兵,都更用力。
没人知道,他的【腕豪之心】天赋,在承受了无数次攻击与伤痛后,同样会累积一种名为“灵魂疲劳”的负荷。
此刻的他,不是脆弱。
而是将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死死地按在胸膛里。
他就是那枚保险。
一旦松开,整艘船,连同方圆百里的海域,都会被他的“豪意”瞬间蒸发。
这些,都没人知道。
也无需让人知道。
复仇,本就是一场孤独的远行。
国仇之外,他还有家恨。
一个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属于前世的,同样被血浸透的恨。
黑暗中,他的意识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幅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
那不是战场,不是杀戮。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雨丝细密得像愁绪。
一座孤零零的,长满了青苔的坟茔。
墓碑冰冷,雨水顺着碑文的刻痕滑落,像无声的泪。
碑上,一张黑白照片里的笑容,温婉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他伸出手。
不是现在这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能捏碎钢铁的拳头。
而是另一双,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干净而修长的手。
他用指腹,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一点点,擦去墓碑上的泥泞与灰尘。
动作轻柔到极致。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而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珍宝,生怕一用力,就会将其碰碎。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想着,想着……
在这艘驶向地狱的钢铁棺材里,在这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张豪的嘴角,忽然无声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冷笑,不是嘲弄。
那是一种,想起了世间最幸福、最甜蜜之事时,才会有的,发自肺腑的,纯粹的愉悦。
那抹笑意,是他身上唯一残存的,属于“人”的温度。
一道几不可闻,却又清晰无比的呢喃,从他那早已冰封的喉咙里,缓缓溢出。
“还有五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