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的墨迹
一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国画大师李砚秋的画室里,弥漫着松烟墨特有的清苦香气,混合着潮湿空气里的樟木味道。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自从三天前发现那幅《秋山云瀑图》的异样,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李老,您又在看哪幅画?”徒弟小林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走进来,见师父又站在了画架前,不由得叹了口气。
李砚秋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墙上的画作,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你看,又淡了些。”
小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也是一沉。那幅《秋山云瀑图》是李砚秋上月刚完成的得意之作,耗费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心血。画中,层峦叠嶂的山峰以浓淡相宜的墨色勾勒,云雾缭绕山间,瀑布从崖壁倾泻而下,溅起的水花用留白与淡墨巧妙表现,一派气象万千的景致。可如今,画中山腰处的云雾,已经淡得近乎透明,原本墨色厚重的崖壁边缘,也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一般,失去了往日的苍劲。
这不是普通的颜料氧化。李砚秋这辈子与笔墨打交道,什么样的画作老画没见过?氧化的墨色会发暗、发灰,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可这幅画的墨色,却是在“消退”,像是有人拿着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正一点点擦掉他笔下的痕迹,让画作朝着最初的白纸状态“逆向”回归。
“画室里的其他东西都好好的。”小林放下茶杯,指着案台上的草稿,“您看,前天画的那幅《竹石图》,墨色还是浓艳得很,新研的墨锭也没出问题。”
李砚秋缓缓点头。他早已检查过画室里的一切:通风正常,湿度与温度都控制在适宜画作保存的范围内,就连装裱用的绫绢与浆糊,都是他用了几十年的老方子,绝无质量问题。可偏偏,只有这幅倾注了他最多心血的《秋山云瀑图》,在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画像是活过来了,在自己抹去自己。”李砚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我画了一辈子画,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小林去开门,片刻后,领着一个身影走进来。来人穿着一件灰色的棉麻长衫,身形清瘦,眉眼间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沉静,正是陈默。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李砚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迎了上去。他与陈默相识多年,知道这位老友虽非书画界人士,却有着一双能“看见”气场与情绪的眼睛,曾帮不少人解决过类似的“异事”。
陈默点点头,目光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了那幅《秋山云瀑图》。他站在画前,微微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掌心朝向画作,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画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沥。李砚秋与小林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到他。
良久,陈默睁开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李老,你对这幅画,用情很深。”
李砚秋叹了口气:“是啊,这幅画是我写给山川的‘情书’。去年秋天我去黄山写生,看到云海翻涌、瀑布流泻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动难以言表。回来后,我闭门一个月,每天对着草稿琢磨,下笔时,满脑子都是黄山的雄奇与灵秀,只想把那份震撼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我能感受到。”陈默指着画作,“这画里的气场,曾如旭日初升般饱满,带着你对自然的热爱,对笔墨的虔诚。可现在,这股气场像是一只漏了气的气球,精华正在一点点流失。”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画室的角落:“而且,这精华不是散逸在空气里,是被‘吸’走了。”
李砚秋与小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放着一个老旧的梨花木画缸。那画缸高约两尺,周身雕刻着缠枝莲纹,漆面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温润的浅棕色木纹,边缘处还能看到细微的磕碰痕迹,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您是说,问题出在这个画缸上?”李砚秋有些难以置信。这个画缸是他去年从潘家园的古董市场淘来的,摊主说是清代一位不知名画师的旧物,他见其做工古朴,木纹细腻,便买了回来,平日里用来盛放废弃的画稿与残墨。
陈默走到画缸前,弯下腰,指尖轻轻拂过缸身的纹路。“这缸,是前清的东西,而且,沾了旧人的执念。”
二
“执念?”李砚秋皱起眉头,“什么执念?”
陈默直起身,目光悠远:“我能‘看’到一些残留的画面。这画缸的原主人,是清代一位名叫沈石樵的画师。”
“沈石樵?”李砚秋心里一动。他对清代画坛颇有研究,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个真正的隐士。”陈默缓缓道,“沈石樵生于乾隆年间,自幼天赋异禀,对山水画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他一生寄情笔墨,不求功名,也不与画坛名流交往,只是独自在乡间的茅屋里作画。他的画风孤高奇绝,笔触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可惜,他的作品始终不为世人所识。”
陈默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将众人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沈石樵活了七十二岁,一辈子穷困潦倒。晚年时,他看着自己满屋子的画作,却无人赏识,心中的愤懑与不甘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抱了出来,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焚尽了。”
“什么?”小林惊呼出声,“他怎么忍心?”
“对于一个把艺术当作生命的人来说,作品不被认可,就是最大的痛苦。”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他焚画的时候,大雨滂沱,火焰却烧得异常旺盛。他就站在雨里,看着自己的画作化为灰烬,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
陈默指着那个画缸:“这些被焚毁的画作,不少都是先放在这个画缸里的。平日里,沈石樵也常用它来盛放废稿、残墨,甚至是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久而久之,这画缸就被他那股‘否定作品’‘归于虚无’的偏执意念浸透了。它就像一个容器,不仅装着笔墨纸砚,更装着沈石樵一生的孤愤与绝望。”
李砚秋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所以,是这画缸里的执念,在‘吞噬’我这幅画的精华?”
“没错。”陈默点头,“你的《秋山云瀑图》,虽然与沈石樵的孤愤截然不同,却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力作。这份‘以心血为墨’的共鸣,让你的画成为了这画缸执念的目标。它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将其‘消化’,让它也归于虚无。”
小林有些不解:“那为什么偏偏是这幅画?画室里还有其他的画啊。”
“因为这幅画的气场最饱满,情感最浓烈。”陈默解释道,“就像在一群人里,最耀眼的那个总是最先被注意到。沈石樵的执念,对这种‘倾尽心血’的作品有着特殊的感应。而且,这次的秋雨,空气湿度变大,可能意外激发了画缸里沉睡的执念,让它开始主动‘吞噬’周围的画作风华。”
李砚秋叹了口气,走到画缸前,轻轻拍了拍缸身。这个他随手买来的古物,竟然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过往。“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要把这个画缸扔掉?”
“扔了不是办法。”陈默摇摇头,“这股执念已经与画缸融为一体,强行丢弃,反而可能让执念散逸,影响到更多的画作。我们要做的,是‘净化’与‘阻断’。”
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默就带着小林去了城郊的荷塘。此时,雨已经停了,东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