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黑皮又道,“还有两件事。漳州湾荒岛那条线,我们的人顺着往北查,在扶桑以北约三百里的海域,发现了一片常年被浓雾笼罩的岛群,当地渔民称之为‘鬼雾海’,极少靠近。但有老渔民说,近两年偶尔能看到有‘大铁船’在雾边缘出没,速度很快,声音低沉,不像木船。我们派快船远远观察过两次,雾太浓,看不真切,但确实听到过类似蒸汽喷发的异响。”
“蒸汽?”陈野眉头一拧。他想起了安东尼奥比划过的、西方某些国家正在研究的“蒸汽机”。“‘圣火之国’……连这玩意儿都搞到了?还是说,他们和西方那些国家的合作,比我们想的更深?”
“不清楚。”黑皮摇头,“那片海域气候恶劣,暗礁极多,我们的船不敢深入。已经让‘混海蛟’挑选最老练的水手和最好的快船,准备伺机再探。另外,长江口抓的那两个探子,审了几天,终于松口了。他们承认是受雇于一个叫‘海蛇帮’的江匪团伙,任务是摸清长江下游主要商船的航行规律和护航情况。‘海蛇帮’背后……似乎有扬州盐商的影子,但不排除只是障眼法。”
“盐商?江匪?”陈野冷笑,“这是看咱们海上路子通了,想在内河给咱们上眼药?还是说,有人不想让江南的货走海路,非得走漕运,好继续卡着脖子收钱?”
他踱了几步:“告诉‘混海蛟’,江匪的事先放一放,让松江府和扬州府自己去头疼。咱们的护航范围,就定在长江口以外。不过,可以‘无意间’让咱们的快船,在长江口多晃晃,炮擦亮点。让那些打歪主意的知道,海上的规矩,到了江口,照样管用。”
“明白。”
“安东尼奥和那个哑巴技师,怎么样了?”陈野问。
“安东尼奥学会的官话多了些,整天缠着沈先生问东问西,对咱们的‘蓝焰铁’和火药特别感兴趣。沈先生按您的吩咐,用一些基础的技术交换,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关于西方造船、火炮、航海仪器的零碎知识,已经整理了厚厚一册。至于那个哑巴……”黑皮顿了顿,“他前天夜里,趁守卫换岗的间隙,用吃饭的竹筷,在关押他的石板地上,刻了一幅极其复杂的机械结构图。我们拓下来了,沈先生看后,说那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利用水力或风力驱动的精密传动装置,可能用于大型机械或……某种复杂的武器平台。”
陈野眼睛眯了起来:“终于憋不住了?看来技术才是撬开他嘴的最好钥匙。告诉沈括,把那图好好研究,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不小心’让哑巴技师看到相关的难题或者残缺图纸。慢慢钓,不急。这个人,身上肯定还有货。”
处理完这些杂务,日头已经偏西。陈野回到总堂,刘明远已经把晒干的账册收好,正在整理预算草案。苏芽端来了晚饭——大盆的杂鱼炖豆腐,贴饼子,还有一碟淋了“漠北红”辣酱的咸菜。
三人就围着公事桌吃起来。饼子粗糙,鱼炖得入味,辣酱呛得人额头冒汗,却吃得痛快。
“公爷,”刘明远吃着饼,忽然道,“赵御史走前,私下跟我提了一句,说朝廷工部可能不久后会派人来云州‘观摩学习’,名义上是交流技艺,实际……恐怕是想探咱们的底,甚至……”
“甚至想白嫖技术?”陈野啃着鱼头,含糊道,“猜到了。咱们弄出‘蓝焰铁’和‘戊七号’的消息,瞒不住。工部那帮老爷,自己搞不出来,又眼红,可不就得来‘观摩’嘛。”
“那咱们……”苏芽有些担忧。
“该让人看的,大大方方让人看。”陈野吐出鱼刺,“矿场怎么挖矿,高炉怎么炼铁,船怎么造——这些表面功夫,藏不住,也没必要藏。让他们看,看得越明白,越知道咱们这不是变戏法,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辛苦活儿。”
他喝了口鱼汤,继续道:“但核心的,比如‘蓝纹矿’的具体配方和添加比例、‘梯度淬火’的控温曲线、‘戊七-甲型’的稳定剂成分、还有沈括他们正在琢磨的新玩意儿……一个字都不能漏。谁问,就说这是‘格物院不传之秘’,是吃饭的家伙。朝廷要是真想要,可以啊,拿东西来换,或者……下旨征调沈括、徐元亮进京?你看他们敢不敢开这个口,又看沈括他们愿不愿意去。”
刘明远和苏芽都笑了。沈括和徐元亮如今在云州如鱼得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能尽情搞研究,去了京城那规矩森严、勾心斗角的地方,怕是生不如死。
“另外,”陈野放下碗,擦了擦嘴,“合作社这边,该分红的分红,该扩股的扩股,账目继续做漂亮。让那些商户老板们,实实在在地看到好处。他们得了利,自然就是咱们的护身符。朝廷里谁想动咱们,先得问问这帮每年多交几十万两税银的财神爷答不答应。”
夜色渐浓,云州港的灯火再次亮起,比往日更密,更亮。码头上,新下水的“护卫三号”正在做最后一次出航前的检修;船坞里,“护卫四号”的轮廓在火光中逐渐清晰;矿场的高炉彻夜不息;后山的试验场偶尔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是徐元亮在测试新配方的“戊七-甲型”。
陈野站在总堂二楼的窗前,看着这片被他一手打造出来的、蒸腾着铁火与野心的土地。海风带着微咸的气息吹来,远处海面上,合作社的巡逻船亮着灯,如同移动的星辰。
朝堂的风暴正在酝酿,海外的迷雾仍未散尽,内河的暗流悄然滋生。但他手握“铁火”,背靠“金山”,身边聚拢着一群能干事、肯拼命的人。
这把“粪勺”,已经从掏一口饭的求生工具,变成了能搅动风云、定鼎一方的权柄。而他要做的,就是握紧它,看清方向,在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中,找到那条既能活命、又能赢棋的路。
“路还长着呢……”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笃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