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破碎之花 · 失落的实验
“分形实验”进入第六个月,第一个实验区崩溃了。
不是技术失败,不是资源耗尽,而是……文明意义上的“意义丧失”。
这个实验区编号为“e-9”,位于一片曾是全球污染最严重区域之一的流域。他们选择了最为激进的“完全自然净化”路线:全员撤离,停止所有人类活动,让生态系统在绝对静默中自我修复。
起初,数据是振奋人心的:空气污染指数三个月内下降62%,土壤毒性降低48%,消失了二十年的鸟类重新出现。全球生态学家为之欢呼,称其为“地球之肺的自主呼吸”。
但第四个月开始,问题显现。
撤离的三万四千名居民,被安置在三百公里外新建的临时定居点。安置条件不差——食物、医疗、基础教育都有保障。但他们失去的不仅是家园,还有与那片土地绑定的身份、记忆、生活方式。
老人们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离世。不是因病,而是像蜡烛燃尽般,在睡梦中悄然熄灭。心理医生称之为“迁徙性衰竭”:当一个人与故土的联系被强行切断,生存意志会随之枯萎。
年轻一代看似适应得更好,但神经织网收集的主观日志里,充斥着这样的描述:
“我梦到老家的河流,醒来枕头是湿的。但我儿子说那条河‘脏兮兮的,有什么好想的’。他不知道,我小时候在河里学会了游泳,在岸边第一次牵了女孩的手。”
“我们社区的传统节日‘春耕祭’,需要特定的土壤和水。现在只能用合成材料和净化水替代。仪式还在,但味道不对了——像用塑料花祭奠真人。”
“我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要‘回去’。我们骗他说污染还没清完。他最后说:‘那就在这儿烧了我,把灰撒回去。’但我们连灰都不能带灰去——生态区禁止一切人类物质进入。”
这些叙述起初只是背景噪音,淹没在其他实验区的成功数据中。
直到第五个月末,e-9实验区的集体心理指数触发了红色警报:抑郁症筛查阳性率达到43%,社区活动参与率下降至11%,超过60%的居民表示“对未来没有期待”。
神经织网的“代价评估小组”发出了正式警告:“e-9的社会结构正在发生不可逆的瓦解,建议立即启动干预。”
但干预措施——增加心理咨询师、组织社区活动、提供职业培训——收效甚微。
因为问题的根源不是物质匮乏,而是……“意义真空”。
人们活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第六个月的第三天,事件发生了。
一位八十四岁的老人,用自己攒下的药物结束生命。留下的遗书只有一行字:“我的根断了,叶子就该落了。”
他的死亡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意料之外的涟漪。
三天内,又有七位老人选择同样的方式离开。
然后是第一批中年人。
他们不是集体自杀,而是分散的、安静的、几乎像仪式般的自我终结。
e-9的负责人在紧急通讯中崩溃了:“我们拯救了土地,但杀死了土地上的人。这算成功吗?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数据传到“摇篮”,决策层陷入艰难的沉默。
按照“分形实验框架”,e-9有自主决策权,外部只能提供建议和援助,不能强行干预。
按照“互助承诺”,其他实验区有义务提供心理和社会支持,但不能替代他们的选择。
按照“花园底线”,只要不引发污染扩散或文明崩溃,实验区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包括选择终结。
但看着屏幕上那些平静赴死的记录,所有人都感到了道德的重量。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集体自杀。”雷毅的声音压抑着愤怒,“这算什么文明?这是文明的自我阉割!”
“但如果强行干预,我们就违背了‘自主选择’原则。”李瑾疲惫地说,“分形实验的核心就是让各地区探索自己的路,哪怕是死路。如果我们现在介入,其他实验区会怎么看?他们会想:‘摇篮’嘴上说尊重选择,实际上还是在控制。”
“那就让他们死?”赵晓玥难以置信。
“也许……死亡是他们选择的‘代价’。”慕容渊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为了生态修复,他们愿意付出这个代价。我们能说不值得吗?”
争论陷入僵局。
最后,苏晚晴站起身。
“我去一趟e-9。”
“你去能做什么?”林风问。
“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是花园使者。也许……花园系统对这件事会有态度。我需要去现场感受。”
林风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
“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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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机降落在e-9临时定居点时,气氛沉重得像葬礼现场。
不是那种哭天抢地的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虚无感。人们照常吃饭、工作、交谈,但眼神空洞,像在扮演“活着”的角色。
接待他们的负责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前生态学家,眼圈深陷,声音沙哑。
“欢迎来到‘无根之地’。”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的实验成功了——土地在恢复,代价是……我们不再属于任何地方。”
苏晚晴没有立刻提问。
她只是走在定居点的街道上,展开秩序场,感受着这里的“存在基调”。
她感知到的东西,让她心脏一紧。
那不是绝望——绝望至少还有对“更好可能”的残余渴望。
这是……“完成感”。
仿佛这些人认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已经结束:他们为生态修复牺牲了家园,现在该退场了。就像演员演完了自己的戏份,可以谢幕了。
“他们不认为自己在‘自杀’。”苏晚晴在意识中对林风说,“他们认为这是在‘完成奉献’。”
林风皱眉:“这更危险。因为这不是情绪冲动,是理性选择。”
他们见到了那位八十四岁老人的家人。
老人的儿子,一个六十岁的退休教师,平静地接待了他们。
“父亲走得很安详。”他说,“他说他完成了对那条河的承诺——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又看着河被污染。现在河干净了,他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不难过吗?”林风问。
“难过。”教师点头,“但更多的是……理解。就像一棵老树,当它知道自己无法再结果实时,会把最后养分留给新芽。父亲觉得自己就是那棵老树。”
他的语气里没有悲痛,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坦然。
苏晚晴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个体的悲剧,而是一种……文明层面的献祭逻辑。
为了生态修复这个“崇高目标”,一代人主动选择退场,为自然让路。
这逻辑本身是自洽的、甚至壮烈的。
但代价是……人类性的丧失。
那天晚上,苏晚晴在定居点边缘,看到了一幕让她终身难忘的场景:
十几个居民——有老有少——围坐在一片空地上,中间点着一小堆篝火。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焰。
然后,一个中年女人开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调子简单,歌词模糊,像是在怀念什么。
其他人慢慢加入。
不是合唱,而是各自哼着各自的旋律,交织成一片混乱但和谐的声音织锦。
苏晚晴听懂了。
这不是哀悼,不是告别。
这是……安魂曲。
为他们自己唱的安魂曲。
为他们选择消失的文明碎片唱的安魂曲。
那一刻,苏晚晴体内的花园网络连接剧烈震动。
她闭上眼睛,沉入感知。
花园系统的“关注”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这里,但依然没有干预,只有……记录。
记录着这朵文明之花的自我凋零。
记录着人类在生态与人性之间的残酷抉择。
记录着“代价”这个词最极端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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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摇篮”后,苏晚晴将所见所感完整汇报。
会议室里静寂良久。
“花园系统……什么反应都没有?”雷毅问。
“它在记录。”苏晚晴说,“就像生物学家记录一个物种的自然灭绝。不评判,不干预,只是观察并保存数据。”
“所以我们也不能干预?”赵晓玥问。
“如果我们干预,可能被视为‘破坏实验的自主性’,影响花园对人类文明整体成熟度的评估。”慕容渊分析,“但如果不干预……”
他不必说完。
e-9的死亡名单每天都在变长。
不是爆发性的,而是缓慢的、持续的,像秋天的落叶,一片接一片。
神经织网内,关于e-9的讨论分裂成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