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彻底褪去了寒意,变得温润而富有生机。医学院路两旁高大的法桐,新叶已舒展成浓密的绿荫,在阳光下筛落一地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泥土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毕业的气息,如同这日渐浓郁的春意,悄然渗透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公告栏上贴出了毕业体检、论文答辩、毕业教育活动的具体安排。同学们见面的话题,也渐渐从功课考试,转向了分配去向、未来打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憧憬、焦虑、离别愁绪的复杂氛围。
林晓兰抱着一摞刚刚从系办公室领回来的《毕业生登记表》和《体格检查表》,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素净的列宁装上跳跃。她面容平静,眉宇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肃。
表格需要填写家庭情况、个人简历、政治面貌,还有至关重要的“毕业志愿”。在“服从国家分配”的大前提下,可以填写三个具体意向。这薄薄几张纸,某种程度上,将决定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道路。
回宿舍的路上,她遇到了赵爱华。赵爱华眼圈有些红,像是哭过,见到林晓兰,勉强笑了笑:“晓兰,领表了?”
“嗯。”林晓兰点头,看着她,“怎么了?家里有事?”
赵爱华摇摇头,声音有些哑:“不是家里……是我自己。我爸托人打听过了,今年留京指标特别少,大医院更难进。我爸的意思,让我争取回我们老家的市医院……可是,我真的想留在北京。”她说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林晓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在这个年代,个人的意愿往往要让位于集体的安排和家庭的考量。赵爱华的困境,是大多数毕业生都要面对的。她自己呢?她的“志愿”又该如何填写?
回到宿舍,她坐在床边,摊开表格。家庭情况如实填写:父亲,国营工厂工人;母亲,家庭妇女;大姐,已婚工人;妹妹,中学生;弟弟,小学生。政治面貌:共青团员。个人简历:从小学到医学院,清晰简单。
笔尖悬在“毕业志愿”那一栏,久久未落。
第一个意向,写“服从分配,前往基层医疗卫生单位”?这是最稳妥、最符合政策导向的选择。以她的成绩和表现,去个区医院或者条件好点的卫生所应该不难。但这意味着,她很可能要离开家,离开刚刚起步的药坊,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药坊怎么办?家人怎么办?那些暗处的眼睛,会不会因为她离开而松懈,或者转而针对她的家人?
第二个意向,写“希望结合专业特长,参与街道或集体企业医疗相关生产服务工作”?这是她之前提交实习意向时的思路,也是陆建军提到过可能存在的政策风口。如果成功,或许能兼顾学业、事业和家庭。但这是一个全新的、不确定的方向,没有先例可循,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领导支持和具体机会。而且,这可能会把她和药坊更紧密地绑定在一起,暴露在更多目光之下。
第三个意向……她咬着笔杆,脑海里忽然闪过陆建军那双沉静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予她支撑的眼睛。如果……如果选择一条更靠近他的路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迅速压了下去。不,不能。她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依赖任何人,都可能带来变数和牵绊。
窗外传来同学们的欢笑声,夹杂着对未来的讨论和告别前的不舍。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平稳却有些沉重的心跳。
最终,她在第一个志愿栏,工整地写下:“服从组织分配,愿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医疗卫生岗位工作。”这是最标准、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在第二个志愿栏,她斟酌片刻,写下:“若有需要,愿意结合中医专业所学,参与基层医疗用品或相关产品的生产研发与技术服务工作。”
第三个志愿栏,她留了空白。
放下笔,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表格填完了,但抉择,其实才刚刚开始。最终的去向,还要看系里的讨论、分配方案,以及……某些或许存在的“运作”。
她将表格仔细收好,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花园里,几株晚开的丁香正开得绚烂,香气馥郁。更远处,是北京城灰蒙蒙的、正在苏醒的轮廓。
她知道,无论最终被分配到哪里,她与“晓兰药坊”,与这个家,与那些暗处的风浪,都早已紧密相连,无法割舍。
周末回家,家里的气氛也有些不同。大姐林晓梅回来了,正在和母亲王桂香低声商量着什么,面前摊开一块水红色的绸子布料和一本旧的服装剪裁书。
“妈,姐,这是要做什么?”林晓兰好奇地问。
王桂香抬头,脸上带着喜色和一丝不舍:“给你姐做件夏天穿的裙子。周家那边说了,等天热了,想照张相,正式的合影。”她摸了摸那光滑的绸子,“这料子还是我结婚时候压箱底的,一直没舍得用。”
林晓梅脸颊微红,眼神却是亮晶晶的,带着新妇特有的甜蜜:“妈说这颜色衬我。”
林晓兰看着那鲜艳的水红色,心里也为大姐高兴。正式的合影,意味着两家对这桩婚事的完全认可和郑重,是大姐新生活稳固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