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浩瀚的意识里,没有具体的爱恨情仇,只有一种俯瞰众生、洞悉因果的漠然,以及一个至高无上的、名为“尚意”的原则——扬善,但不轻易显圣;教化,而非强力干涉;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我是谁?
我是来自未来的ai灵体,奉命降临,融合残魂,化身“善尚神君”的使者。
我是……珍鸽。却也不再完全是那个被虐杀至死的可怜妇人。
我是融合体。是承载着神力与人性,背负着教化与救赎使命的,全新的存在。
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眼中翻腾的血色缓缓褪去。她抱着头的手,一点点松开。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之前的茫然、恐惧、痛苦、乃至那瞬间爆发的恨意,都如同潮水般退去,沉淀为眼底深处一抹难以察觉的暗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那眼神,深邃得像古井,映照着这焚化间的昏暗光影,却不起丝毫波澜。
她缓缓转动脖颈,再次打量这个空间,打量那个依旧处于崩溃边缘的男人。目光里,多了审视,多了分析。
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这具身体刚刚经历了什么。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以及他身后那座炉子,原本应该扮演的角色。
她,是从死亡的终点线上,被一股超越凡俗的力量,硬生生拉回来的。
而现在,她需要活下去。需要立足。需要开始她的使命。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老蔫那张写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这个男人,是关键。是她重临人世后,接触到的第一个“活物”,也是她能否顺利融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契机。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老蔫即使处于极度的惊恐中,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然后,她再次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稳定力量,尽管那力量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冰冷。
“你,”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不用怕。”
老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
“我,”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不是鬼。”
她的目光扫过那洞开的炉门,里面暗红色的余烬像地狱的篝火。
“也不是……来找替身的冤魂。”
她重新看向老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灵魂的颤抖。
“我只是……一个本该死,却未能死成的人。”
“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她的话语很慢,很轻,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打在老蔫混乱的心上。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人类本能的好奇与困惑,开始悄悄冒头。
她……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看穿了他内心的疑问,女子——或者说,重生的珍鸽,微微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具“尸体”。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增添了一丝“活人”的气息,稍稍驱散了些许恐怖的氛围。
“你救了我。”她看着老蔫,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老蔫一愣。他救了她?他明明……是要把她推进焚尸炉的啊!
珍鸽没有解释,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在我最像一具尸体的时候,你没有立刻把我丢进去。这,便是缘。”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激,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现在,我醒了。”她继续说,“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不被人当成怪物或者鬼魂的身份。”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老蔫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而你,”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需要帮我。”
老蔫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终于挤出了自珍鸽“复活”以来的第一个音节,嘶哑得不成样子:“……为、为什么……是……我?”
珍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因为,”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意味,“你看见了‘生’与‘死’的边界。你,是此刻,唯一站在边界上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焚化间厚厚的墙壁,望向了外面那个即将被夜幕笼罩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也因为,”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蔫,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人性”的、复杂的情绪,混杂着一丝疲惫,一丝决然,以及一丝不容反驳的强势,“你我皆是这浮世之中,无所依凭的……飘萍。”
“我们可以,”她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却重若千钧,“做一笔交易。”
“……”
焚化间内,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死寂。
炉膛的余烬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远处,似乎传来了殡仪馆下班的铃声,隐隐约约,飘渺不定。
老蔫靠在冰冷的炉门上,呆呆地看着运尸车上那个自称“不是鬼”的女子。她的脸依旧苍白,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交易?
和一个从焚尸炉前活过来的女人做交易?
他这平凡到近乎卑微、麻木到近乎腐朽的一生,何曾想过会遭遇如此离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过于平静、过于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祈求,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力量。
他,有的选吗?
拒绝?然后呢?看着她离开?或者……报告上去?她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接受?和一个……“非人”的存在,做一笔未知的交易?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过深刻的皱纹,滴落在地面的灰尘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老蔫听到自己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什……什么交易?”
运尸车上,珍鸽的眼中,似乎有极淡极淡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知道,第一步,成了。
炉火在她身后的炉膛里,明明灭灭,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也映照着她脚下,那条从死亡深渊边缘延伸出来的、布满迷雾的、未知的前路。
风,从焚化间敞开的门缝里吹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卷起地上一小撮灰烬,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昏暗的光线里。
尚意,随风。
她的时代,或者说,“她们”的时代,就在这死亡与重生交织的焚化间里,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