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疑惑地接过,入手颇有些分量。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只一眼,便愣住了。册子里并非文字,而是一页页用工笔细细描绘的图样。有缠枝莲、岁寒三友、喜上梅梢这类传统纹样,笔触流畅,布局清雅;更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点异域风情的花样,或是繁花簇锦,或是几何拼接,色彩搭配瞧着新鲜又和谐。每一幅图样旁边,还用极细的笔标注了配色建议,甚至是一些特殊的针法示意,如套针、抢针、打籽针等,如何运用更能凸显效果,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这简直是绣娘梦寐以求的宝笈!
“嫂子,这…这太贵重了!” 秀娥的手都有些抖了。她年轻时在娘家也跟母亲学过几年绣花,后来世道艰难,为了生计奔波,那点手艺早就荒废了。可底子还在,她一眼就看出这册子里的图样绝非寻常可见,那些注解更是精辟独到。
“不过是一本旧册子,放在我那里也是蒙尘,你既用得上,便是它的造化。” 珍鸽语气淡然,仿佛送的只是一棵青菜,一兜鸡蛋,“花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手巧,照着描摹练习,慢慢就能上手。本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她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袋,放在那本图样册子上,“这里有几块银元,算是我预付的定金。你先按着这册子上的图样,绣几方帕子,两个荷包给我瞧瞧。若是绣得好,往后我或许还有更多的活计交给你。”
秀娥看着那布袋,听着珍鸽的话,整个人都懵了。图样、技法、本钱…珍鸽竟将她所有的难处都想到了,并且一一铺平了道路。这哪里是简单的接济?这分明是给她指出了一条能自立、能看到希望的活路!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绝望,而是绝处逢生的激动与感激。她“扑通”一声就要跪下去:“嫂子!你的大恩大德,我许秀娥…”
珍鸽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她,力道竟不容置疑。“快别这样。” 她将秀娥按回凳子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与决意,“人活一世,谁没个沟沟坎坎?拉一把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立起来,为了招娣,也为了你自己。”
她拍了拍秀娥的手背:“这钱,是定金,是要你还活的,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好好把这门手艺捡起来,做精了,做出名堂来,比什么都强。”
秀娥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拼命想把珍鸽此刻的神情刻在心里。她紧紧攥着那本册子和那袋银元,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不,是通往新生活的船桨。
“我…我一定好好绣!绝不辜负嫂子的期望!” 她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珍鸽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床上呼吸渐趋平稳的招娣,又看了看秀娥那双重新燃起亮光的眼睛,心中微微颔首。善念已种下,生机已萌芽,剩下的,就看这女子自身的坚韧与造化了。她并未多言,只又嘱咐了几句让招娣好生休养的话,便起身告辞。
送走珍鸽,秀娥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地再次翻开那本图样册子,一页一页,看得如痴如醉。那些精美的图案,仿佛在她眼前活了过来,幻化成五彩的丝线,在她指尖飞舞。她抚摸着一幅“蝶恋花”的图样,那蝴蝶翅膀的纹理,花瓣的层叠,都描绘得极其精妙,旁边的注解写着:“翅缘可用抢针晕色,以显轻薄;花心处以打籽针点缀,更添灵动。”
她心潮澎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多年来的麻木与疲惫,被一种久违的激情与希望所取代。她找出藏了许久的、仅剩的一些零碎绣线和一块素白棉布,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深吸一口气,按照册子上的指引,小心翼翼地落下了第一针。
针尖穿透布料,发出细微的“嗤”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一针,不仅绣在了布上,更绣在了她沉沦已久的心上,绣开了一个崭新的、充满可能的未来。窗外,夜色浓重,而这破旧的小屋里,一盏孤灯,一个重新找到方向的女人,正用她手中的针线,一点点地,试图绣破这沉重的黑暗。
秀娥并未察觉,在她全神贯注于手中绣活时,床榻上的招娣翻了个身,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睡得比往日都要香甜安稳。而远在几条街外,已然回到自家小院的珍鸽,正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若有人能看见,会发现那字迹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流银般闪烁着微光的奇异符号,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那些符号悄然隐没在纸页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放下笔,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屋舍,看到了那盏破旧小屋里的孤灯,看到了那个正在命运转折点上奋力挣扎的女子。风拂过院中的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是一句笃定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