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曼娘于病榻上辗转，赵家小洋楼被一层晦暗颓败气息笼罩之时，火葬场后身那排低矮平房前的空地上，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秋日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煦透亮，金灿灿地铺洒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也落在那个正在空地上蹒跚学步的小小身影上。陈随风，珍鸽与老蔫的儿子，如今已是虚岁无龄的孩童。他穿着许秀娥亲手缝制的、洗得发白的靛蓝小夹袄，同色的棉裤，脚上一双虎头鞋，虎头绣得活灵活现，针脚细密，是秦佩兰前些日子特意让人送来的。
这孩子生得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尤其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转动间竟不似寻常稚童那般只有懵懂天真，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沉静与了然。他跑动起来还不甚稳当，但跌倒了从不哭闹，只是自己默默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土，继续尝试。
老蔫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一双粗糙的大手正在修补一个破旧的竹筐。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追随着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张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与专注。他看着随风捡起一根枯树枝，学着鸟儿飞翔的样子挥舞；看着他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一队蚂蚁搬运过冬的粮草，一看就是半晌；看着他仰起小脸，眯着眼看天空中飘过的流云，口中还咿咿呀呀地，仿佛在跟云朵说着旁人听不懂的秘密。
这孩子，太静了，也……太灵了。老蔫心里琢磨着。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娃娃。不吵不闹，不争不抢，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有时候，老蔫甚至觉得，这孩子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能看透他这养父心底最深处那点微不足道的、混着烟火尘灰的慈爱。
珍鸽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从屋里走出来，准备晾在院中拉起的麻绳上。她看着在阳光下奔跑的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水破冰，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常有的那层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凡尘的疏离感。
“风儿，慢些跑，当心摔着。” 她声音不高，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清晰地传入小随风的耳中。
小随风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黑亮的眼睛望向母亲，咧开嘴，露出几颗细白的小米牙，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纯净，如同玉珠落盘，在这略显荒僻的院落里回荡，竟让这秋日也显得格外明媚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跑到珍鸽身边，伸出小手，攥住了珍鸽的裤脚，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娘，云…云在跑…”
珍鸽放下木盆，弯腰将他抱起来，轻轻拂去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是啊，云在跑，风在吹。” 她指着天空，“风儿想看云跑到哪里去吗？”
小随风用力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搂住珍鸽的脖子，将小脸贴在她温热的颈窝里，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天边那变幻莫测的云絮，眼神专注，仿佛真的在思考它们将去往何方。
老蔫看着母子二人相拥的景象，心头那股暖意愈发浓厚。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
“这小子，” 他朝着珍鸽的方向，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筋骨好，性子也稳。不像别家娃子，猫嫌狗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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