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陈恪说完，他才淡淡道：
“你可知，你所言若属实，牵扯的将不止是一个永丰仓，甚至不止是户部？”
“臣知道。”
陈恪垂首，
“然臣更知，国库粮储乃国之根本，根基若坏，大厦将倾。贪墨之弊，如附骨之疽，若不刮骨疗毒，必蔓延全身。”
“臣入都察院，见规则壁垒森严，诸事推诿拖延，深感积弊之重。”
“然正因如此，更需有人敢于触碰，方能涤荡污浊，重现清明。”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敢于触碰积弊的“孤臣”，一个遵循规则却又试图打破规则僵局的“异数”。
景隆帝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问道：
“陈恪，你在青州所为，朕亦有耳闻。你那套‘数据’、‘流程’之法，在地方或许可行。”
“然京城非青州，这里的规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凭一己之力，便想撼动这数十年之积弊，不觉得是螳臂当车吗？”
这话语中，有考验，有警示，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恪抬起头，目光迎向皇帝，声音清晰而坚定：
“陛下，臣非螳臂，亦非欲凭一己之力撼动全局。”
“臣只是陛下手中一把刀，一块石。刀是否锋利，需试过方知；”
“石能否激起波澜，需投入水中才见分晓。”
“臣愿为陛下试刀，愿为朝廷投石。”
“成败利钝，非臣所能逆睹，但求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景隆帝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执拗的臣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气，看着他毫不避讳地直言愿为“刀石”的决绝。
许久，景隆帝轻轻吁出一口气，重新转向那幅巨大的疆域图，挥了挥手：
“朕知道了。”
“你退下吧。”
“今日之事，不得对外人言。”
“微臣遵旨。”
陈恪知道，觐见结束了。
他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养性斋。
直到走出北安门，重新呼吸到宫外寒冷的空气，陈恪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皇帝没有明确表态，没有给予任何承诺，但也没有否定他。
那句“朕知道了”，以及默许他继续作为“刀石”的潜台词，便是他今夜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依旧漆黑的夜空，繁星隐匿，唯有北极星在北方坚定地闪耀。
京海风云，因他这份奏疏，因这次夜对，已悄然变局。
而他这把刀，能否真的劈开这重重铁幕，还需拭目以待。
但至少，他已经将刀，递到了执刀人的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