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染在他身边坐下,温声道:“宗亲勋贵这一关过了,《新则》便算是真正立住了。你这十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是啊……十年了。”陈恪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泛起复杂的波澜,“从青州那个账本都理不清的烂摊子,到如今这部通行天下的《新则》……这一路,走得真不容易。”
他想起死去的潘禹、刘文正,想起被流放的刘琮,被夺爵禁锢的寿宁侯,想起那些在试点中迷茫、抵触、最终又慢慢适应的官员,想起无数个在修订馆通宵达旦的夜晚,想起文华殿那一次次惊心动魄的奏对……
“墨染,”他忽然转过头,握住妻子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想……是时候了。”
林墨染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与释然:“你……决定了?”
“嗯。”陈恪点头,“《新则》已成,框架已立,督新司运转顺畅,杨阁老、裴明、顾恺之他们足以把握方向。我若再恋栈不去,一则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二则……这‘陈党’的帽子,怕是要坐实了。于新政长久推行,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与一丝超脱:“这十年来,我得罪的人太多,牵扯的利益太广。我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斩开了许多荆棘,但也留下了太多伤口。现在,荆棘已清,道路已通,该是这把刀归鞘的时候了。让后来者,用更和缓、更持久的方式,去走接下来的路吧。”
林墨染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眼中隐有泪光:“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三日后,一份言辞恳切、引据“心力交瘁,旧疾复发,恳乞骸骨,归乡调养”的辞呈,被陈恪亲自递到了通政司,直呈御前。
朝野再次哗然。谁都没想到,在《新则》全面推行、看似功成名就的巅峰时刻,这位新政的灵魂人物,会选择急流勇退。
景隆帝在养心殿单独召见了陈恪。没有旁人在场,君臣二人对坐良久。
“非得走?”皇帝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已两鬓微霜的臣子,眼中神色复杂。
“陛下,《新则》已立,吏治新局已开。臣能做的,已做完。接下来的细水长流、深耕易耨,需要更沉稳、更少争议的人来主持。臣在,反而是掣肘。”陈恪平静回答。
“你是怕‘陈党’之名?”皇帝一针见血。
“臣更怕,新政因‘陈党’之名而变质。”陈恪坦然道,“制度之所以为制度,就在于它不依赖任何个人。臣愿做那个奠基之人,而非永远站在台上的人。”
景隆帝沉默许久,长叹一声:“朕……准了。不过,太子太保的虚衔给你留着,算是朕……和这个朝廷,对你的一点心意。另外,青州那边,朕会下旨,将你旧居所在的那片山水赐予你,作为颐养之地。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恪起身,郑重下拜:“臣别无他求,只恳请陛下,善待裴明、顾恺之、沈括、赵衡、孙淼、李振这些跟随臣多年的同僚。他们是有真才实学、真心为国之人。新政之未来,在他们,在更多后来者手中。”
“朕,答应你。”
承平七年,五月。陈恪携妻子林墨染,轻车简从,悄然离开京城,返回故乡青州。
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没有满朝文武的送行。只有裴明、顾恺之等寥寥数位至交,在城外长亭,洒泪作别。
马车驶出京城巍峨的城门,驶向广袤的田野。陈恪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在晨光中渐渐远去的、他为之奋斗了十年、也改变了十年的皇城,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和一片澄明的释然。
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
这便够了。
马车辘辘,驶向青山绿水,驶向一个不再需要他日夜殚精竭虑、但或许会更加宁静充实的未来。
而帝国的车轮,载着那部他倾注了半生心血铸就的《新则》,正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驶向一个未知,但注定与过往不同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