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尔南的飞船穿过一片稀薄的星云,尾焰在尘埃中拖出长长的光痕。波提欧坐在副驾驶座上,正笨拙地往一把霰弹枪里填装特制的独头弹——这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去一颗边境星球调查失踪的矿工团队。
“装弹的时候手指别挡在抛壳口,”铁尔南头也不回地说,嘴里咬着根没点燃的烟,“除非你想少几根指头。”
波提欧“哦”了一声,调整了一下手势。机械手指的触感还很陌生,有时候用力过猛,差点把子弹捏扁。
而在这片星海之上,在超越凡人理解维度的某处——
没有地面,没有天空,只有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又像是树杈般的丝线向无限远处延伸。每一根丝线上都串着大大小小、明灭不定的光点,有的刚亮起就剧烈燃烧然后熄灭,有的则微弱却持久地闪烁着。这里是“可能性”与“终局”交织的领域,是只属于【终末】命途行者的寂静高台。
一根不起眼的丝线旁,坐着两道身影。
阿哈晃着腿,祂今天没戴那顶夸张的帽子,无数张嬉笑怒骂的面具像环绕行星的光环般在祂周身缓缓旋转。祂手里把玩着一个光团,光团里正快速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是波提欧在训练场咬牙坚持的样子,是他笨拙装弹的侧影。
“又一块小石头找到了归宿……”阿哈的声音还是那么欢快,带着回音,但仔细听,能听出底下有别的什么,“以最像他自己的方式。连幻胧那丫头都吃了瘪,哈哈!被一支快散架的‘箭’最后咬了一口,还被仙舟的炮火轰了个满脸开花——啊哈!这转折!这意外性!”
祂笑得前仰后合,面具们也跟着哗啦啦作响。但笑了几声,声音又慢慢低下去,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不过这结局,可真不够‘欢愉’啊。血呼啦的,沉甸甸的,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咚一声,就只剩涟漪了。”
坐在祂对面的,是终末的林祈碎片——默客。
他还是那身不起眼的灰袍,边缘虚化,仿佛随时会溶解在背景里。空洞的灰白眼眸倒映着面前那根属于阿尔冈-阿帕歇星球的丝线。丝线的一端,连接着那块插在焦土上的简陋金属墓碑;另一端,延伸向遥远的、尚未发生的未来,连接着波提欧登上铁尔南飞船的那个光点。
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前他看这些丝线,就像看一本早已知道所有答案的说明书。哪条线会怎么延伸,哪个光点会在何时熄灭,都清清楚楚,冰冷精确。效率,最优解,这是唯一的准则。
但现在……
他看着代表泰罗的那段丝线末端——那并非一个干脆利落的断点,而是一小段微微发亮、似乎还在向外散发微弱波动的余烬。那波动很弱,却真实存在,甚至……牵引着旁边几根属于仙舟、属于巡海游侠、属于波提欧的丝线,让它们产生了细微的偏转。
他想起斯忒尔戈在出云神社门外说的那些话。想起那颗温暖的、承载着守护与记忆的贤者之石。想起哈摩尼亚消散时,战场上并非只有毁灭的余音,还有生者们被联结得更紧的意志。
“他证明了……”默客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干燥的调子,但阿哈敏锐地察觉到,那调子里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绝对笃定的、俯瞰般的冰冷,“即使终局已定,过程……亦可书写。”
他顿了顿,灰白的眼眸微微转动,第一次主动看向阿哈脸上那张正在微笑的面具。
“此即为……”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迟疑,“对‘既定剧本’……最大程度的背离。”
阿哈歪了歪头,周身旋转的面具速度慢了下来。一张张喜怒哀乐的脸孔对着默客,仿佛在仔细观察。
“哦?”阿哈的声音里兴趣更浓了,“连你都开始说这种话了?‘背离’?以前你可是最讨厌‘变数’和‘意外’的,觉得它们低效,是噪音。”祂凑近了些,一张哭泣面具突然转到正面,声音却还在笑,“怎么,被那块‘老石头’和那个‘和事佬’传染了?开始觉得……过程也有点意思了?”
默客没有否认。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灰白的眼眸深处,那些原本凝固的、死寂的灰,仿佛被投入了几颗细小的石子,泛起了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观测到的涟漪。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在仙舟,他看着逻各斯一步步走向那个计算好的牺牲节点。那时的他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暗中推动,确保效率最大化。现在回想,逻辑依旧清晰,结果依旧“最优”。但……是否也斩断了那个年轻的、专注的灵魂,在未来可能点亮更多星火的可能?是否也让白珩、应星、景元他们……承受了本可避免的漫长思念?
想起在格拉默,科斯摩斯如同精准的齿轮嵌入毁灭洪流。那时的他冷眼旁观,记录数据。现在想来,那冰冷的秩序外壳下,是否也有一丝未能说出口的、对泰妲妮亚或者对铁骑们的歉意?那份歉意,被他归类为“无效数据”忽略了。
然后是出云。斯忒尔戈。
那个像邻居大叔一样温和,却在关键时刻能扛起星辰的男人。他教会了自己“联系”不只是冰冷的因果纠缠,更是在日常中积累的信任,是并肩作战的默契,是分享喜怒哀乐的理解。他告诉自己:“我们守护的,是‘活着’本身。”
那句话,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在他这片被终末知识冻硬的土壤里,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
所以,在茨冈尼亚,他默默收回了原本为哈摩尼亚设计的、某个壮烈牺牲的“高效方案”。他想看看,如果不加干预,让那块碎片遵循“同谐”的本心去行动,会结出怎样的果实。结果……哈摩尼亚确实牺牲了,但牺牲的方式、带来的回响,甚至对终末的自己产生的影响……都远远超出了任何“高效方案”的推演结果。
混乱。低效。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灼热的“生命力”。
“我……”默客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干涩,仿佛在艰难地吐出某种陌生的音节,“……不确定了。”
阿哈停止了摇晃。所有面具都静止下来,齐刷刷地对着他。
“不确定什么?”阿哈问,这次声音里没了戏谑,只有纯粹的好奇。
“不确定……”默客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里碾出来的,“牺牲是否是……唯一的‘最优解’。不确定……只看结局,是否真的……足够。”
他抬起手——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显得有些生疏——指向面前那无数交织的丝线:“我知晓它们大多终将走向寂灭。但在此之‘前’……那些闪耀的过程,那些挣扎的温度,那些因‘意外’和‘背离’而诞生的……新的枝丫……是否……也值得被‘看见’?”
他灰白的眼眸,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空洞,而是映出了面前那浩瀚、复杂、充满混乱生机与寂灭必然并存的……“过程”本身。
阿哈看了他很久。
然后,那张一直微笑的面具,嘴角的弧度似乎……微微下沉了一瞬。但下一秒,所有面具又哗啦啦地旋转起来,大笑声重新响起,甚至比之前更响亮、更复杂。
“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阿哈拍着膝盖(如果那里算膝盖的话),“一块只知道终末的石头,居然开始对‘过程’产生好奇了!这转变本身,就是最棒的喜剧!”
笑够了,阿哈才停下来,歪着头看默客:“所以呢?‘不确定’先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在这里坐着,看着,然后越来越‘不确定’?”
默客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