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还是没来?”曾秦问。
黛玉摇摇头,眼圈忽然红了:“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说得倔强,可颤抖的尾音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曾秦静静看着她,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只问:“姑娘可愿听我弹一曲?”
黛玉怔了怔,点头。
曾秦起身走到琴案前,却没有立刻弹。
他取出一方素绢,细细擦拭琴弦,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发丝。
“这琴是我母亲留下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她去世那年,我才七岁。这琴,是她唯一留给我的念想。”
黛玉愕然抬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曾秦说起自己的身世。
“母亲也爱弹琴。”
曾秦的手指抚过琴身,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她常说,琴音如心音,喜怒哀乐,皆在其中。她去世前最后一曲,弹的就是《阳关三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黛玉:“那时我不懂,为何母亲要弹这样伤感的曲子。后来才明白,她是在跟我告别。”
黛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她想起母亲去世时的情景,想起父亲病重时的嘱托,想起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贾府时的惶恐……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她慌忙拭泪,“我……我失态了……”
“无妨。”曾秦温声道,“想哭便哭,不必忍着。”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宽容,仿佛流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黛玉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肩膀轻轻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寂寞,这些年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泪水。
曾秦没有打扰她,只静静坐着,等她哭完。
许久,黛玉才止住泪,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谢谢……”她哽咽道。
“该说谢谢的是我。”曾秦微笑,“能听姑娘哭一场,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得古怪,黛玉却听懂了。
他是说:谢谢你信任我,在我面前展露真实情绪。
“我……”黛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曾秦却已起身,走到书案前:“姑娘可愿看我作画?”
黛玉点头。
曾秦铺开宣纸,研墨调色。
他今日要画的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而是一丛竹。
不是院中那些翠竹,而是风雪中的竹。
笔尖蘸取淡墨,他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不过寥寥数笔,几竿修竹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竹竿挺拔,竹叶纷披,在风雪中傲然挺立。
接着,他用更淡的墨染出背景——是漫天风雪,迷蒙混沌。
竹在风雪中,却不显脆弱,反而更见风骨。
最后,他在画面左上角题字: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字是行楷,笔力遒劲,风骨嶙峋。
画罢搁笔,曾秦看向黛玉:“姑娘觉得如何?”
黛玉怔怔看着那幅画,心中震撼莫名。
这画里的竹,太像她了。
风雪中挺立,清高傲骨,却难免孤寂。
可那题字……“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既赞美了竹的气节,又点出了虚心的品格。
“这画……”黛玉声音微颤,“是送给我的?”
“若姑娘不嫌弃。”曾秦含笑。
黛玉摇头,眼中又泛起泪光:“不……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看着那幅画,看着那风雪中的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
这世上,终究有人懂她。
懂她的傲骨,也懂她的脆弱。
懂她的才华,也懂她的寂寞。
“谢谢……”她再次说,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曾秦也笑了:“姑娘今日笑了,这画便值了。”
窗外,雪终于落了下来。
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庭院渐渐染白。
听雨轩里却暖意融融,茶香袅袅,画意盎然。
黛玉坐在窗前,看着那幅风雪竹石图,心中一片宁静。
那些与宝玉的争吵,那些委屈与愤怒,仿佛都被这雪、这画、这茶香,轻轻抚平了。
她忽然想起曾秦那日说的话:“珍惜当下。”
是啊,珍惜当下。
此刻雪落无声,茶温画暖,有人懂她——这便是最好的当下。
至于明日如何,且留给明日去愁。
---
黛玉在听雨轩待了一下午。
曾秦没有再弹琴,也没有再画画,只是陪她说话。
说的都是些寻常话题:园子里的花草,年节时的趣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他说得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黛玉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偶尔说到兴处,眼中光彩熠熠,颊边甚至泛起淡淡的红晕。
紫鹃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欢喜又担忧。
欢喜的是姑娘今日气色真好,话也多,像是变了个人。
担忧的是……这变化,究竟是好是坏?
申时末,雪停了。
黛玉起身告辞。
曾秦送她到院门口,将一把青绸伞递给她:“路上积雪,仔细滑。”
黛玉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又是一颤。
“今日……多谢举人。”她轻声道。
“姑娘客气。”曾秦拱手,“若得空,常来坐坐。”
黛玉点头,撑着伞,与紫鹃踏雪而去。
走出很远,她忍不住回头。
曾秦还站在院门口,青衫磊落,在雪后初晴的夕照里,像一株挺拔的竹。
见她回头,他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黛玉脸一热,慌忙转回头,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心里那点阴霾,好像都被这场雪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