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们怕的话,那大可以连夜奔赴洛阳,赶在使者入京之前求得某个贵臣出面。不过那厮已经调集人马围堵,怕是没那么容易走脱。”瞧见年龄最幼的张轨如此托大,本就受伤的挚虞也有点烦躁,哼了一声重新半躺下去。
“这倒是!”皇甫方回叹着气点点头。
“那,都依挚兄便是。”内疚而心虚的张轨,见状也不敢再争。
夜已渐深,几人又稍微闲谈几句,大抵是此事如何善后之类,继而各自回屋准备歇息。挚虞的两个童仆,分别唤作冯旷、栾琼的,费了老半天劲,到底还是没让他喝进一口粥。皇甫方回和卫仪回自己屋中,又指派郑律替“神智未清”的张轨回房,早点歇息。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经历过匪夷所思的一个白天后,张轨盯着星光灿烂的天空,好似璀璨的夜色唤醒了困乏,忽然感到浑身的疲惫。站在新居的门口,他忍不住高高扬起头颅,负手吟诵道。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机巧的郑律,也顺势接着这句道。
“呵呵,汝也解得其中意乎?”张轨赞赏得打量着此人,随口问道。
“承蒙诸位郎君教诲,小子也略知一二。张郎君,也许你还记不起前事。但无论如何,还请牢记住这首《小星》的最后一句,寔命不犹!”郑律恭恭敬敬得拱了拱手,不失时机得宽慰道。所谓“寔命不犹”的意思,大致是人的命运各不相同,没必要抱怨。
“是啊,人各有命,何苦怨由?”对于这个回复,张轨惊讶之余,对此子更加欣赏几分。对方这随口的一句话,也点醒了自己的心事,方才他看着那浩瀚无边的星空,对于自己的前世、今世的存在,不禁有一种元神将散的虚无感,甚至觉得自己活着都是虚妄假象。对前世未尽的悔恨,对今世何从的迷茫,都一股脑积郁在心中。
“正是,还望郎君珍重!”郑律再次安慰道。
“上天让我附身于五百年后,定是不忍看我屈身于刘邦老贼之下,也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做出一番能够施展平生志气的事业吧!”收回仰望目光的张轨,俯首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在心中默默自勉道。无论身入今世是真是虚,无论这个时间是长是短,他都应当有方向。
“那么,还请郎君早点安歇。明日官军上来,赴洛的路途肯定不会太轻松,需要充分休息。”瞧见对方的面色转为怡和,郑律也彻底放下心来,替其推开门示意道。
张轨微笑着道了声谢,回到简陋的茅舍屋内,轻轻掩上门。再度审视那床糙木榻,他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排斥,直接顺势躺下。拥着微微散发着霉味的衾被,回想起昔日赵国宫殿中的温暖,仅仅一夜就仿佛隔了数世之遥。那些忠勇的赵国群臣,还有挚爱难舍的妻儿们,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刘邦那老儿一觉醒来,找遍邯郸也找不到我,怕是要急得到处派人,怀疑我去哪调兵反他了吧!还有吾女阿嫣、吾儿阿偃,也不知会急成怎么样。”躺在陋榻之上的张轨,心绪丛生得想着前世,感觉很疲惫却又完全睡不着。毕竟有太多的牵挂,已经留在那个不可能重逢的世界了。
浮想联翩的张轨,想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人和故事,好半天后终于有了些许睡意。他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得浅寐过去,只是那些繁杂的想法持续涌现,萦绕在脑海中久久未散。
“别,别鞭挞我父亲!”也不知睡了多久,张轨忽然手忙脚乱得踢开被子,霎时间坐直了身子左右张望,犹惊得喘息未定。原来他梦见了和父亲张耳,在秦灭魏国后东躲西藏的日子,那时张耳、陈余充当陈县的里监门小卒,还受过县吏的无端鞭打。
此时夜已过半、万籁皆静,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灵。
“生死大事,岂能操之于他人之手?”只是半晌的功夫,张轨便猛然醒悟,想起童年时父亲的叮嘱来。他本是历经秦汉之际数十年风雨的中年人,深深知道在任何世道都不可将性命托付于外人,哪怕是刎颈之交也能反目成仇,何况是素不相识甚至原有嫌隙的人呢。
思及此处,张轨再也坐不住,直接丢开被子翻滚下床,急急忙忙得穿好衣服。两世为人的经历,反而让他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打定决心绝不束手待毙。他收拾好衣襟之后,又注意到挚虞被自己击伤后抛下的佩剑,当时胡乱收拾了,正斜靠在门侧边。于是他乐颠颠得顺手拾起,携带防身。
“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倘若官军上山来捉拿不得,恐怕又要问罪于他们了。这些人待我以诚,倘若就这么离去,非君子也。”张轨掂量着手里的长剑,联想到了几个新朋友的安危。虽然他历经了数十年的冷暖,但不减恩怨必报的战国士人风度。
借着隐约的月光,张轨凭着白日听《汉书》故事的记忆寻觅,点亮了书桌前的牛形青瓷灯。接着他又从边上找来笔、竹简等,蘸了蘸笔墨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要认真染翰为文的样子来。虽然这年代“纸”已经很流行,但是竹简依然没有退出书写的舞台,反而被很多刻意仿古的人所保留,这个书房中便是二者兼有。故而从没见过纸张模样的张轨,也得以使用熟悉的书写工具。
大梁张氏累世官宦,家学自然渊博。张轨略一思忖,便龙飞凤舞得挥笔写就,没过多久就完成收尾。他又默读了遍文中措辞,其中把冒犯使者的责任全部包揽,并声明和其他任何人无关,文意清晰。他满意的点点头,大咧咧得准备在最后面署名。
“等等,我叫什么名字来着?”写完姓氏之后,张轨忽然愣住了。他只听见称呼自己张轨、张士彦,只闻其声而不知其字。到底是“诡”还是“癸”,究竟是什么“鬼”,却是全无头绪。想了半天,绞尽脑汁之后,他索写作“大梁张某”,应付了事。
眼看着夜晚已经过去大半,张轨也懒得再耽搁,匆忙吹了吹墨迹,就仰身而起。再过不多久,要是让早起的皇甫方回等人看见,他的逃跑计划就难以施行了。于是他佩剑出门,轻步走到竹篱院落之外,回望刚刚熟悉的寒陋小居,作一个告别的眼神。
“苍天给我张轨二十年,必使将来之居室,不亚于邯郸城中的殿宇!”百感交集的张轨,在心中发下宏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