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之人,果然熟读此篇吗?”贵臣闻言呵呵一笑,微笑颔首。
“屈原的《九歌·山鬼》篇章,自然是不敢或忘。只是不知道尊君忽然提此,是有何指教?”张轨尽一个晚辈的礼貌,文绉绉得对答道。他看得出来,这群人的地位以此贵臣为尊,而其看起来也是性情宽和、通情达理之辈。只要应对恰当,还是有机会可以免责的。
“这还用问吗?你的身上披着薜荔之妆,又是从山中而来,可不教人错认为‘山鬼’么。久闻尔等隐居岩穴、远避人烟,何曾想也有兴致,来一出清晨楚舞。”向散骑揶揄地指点着对方身上,哈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解释,簇拥的众人们也豁然理解,随之纷纷哄笑。
“哦?啊,原来如此!”张轨低下头,发现不少的藤蔓树叶,与湿黏的泥土一道,粘在自己的衣服上。就连那柄原本威风凛凛的宝剑,也弄得淤泥满目、黯淡无光。
这篇《山鬼》,是楚国祭祀山中女神的故事歌,据说其是巫山女神的原型。其中描绘女巫出场的时候,以“若有人兮山之阿”,体现若隐若现、半遮半掩的朦胧美。又以“被薜荔兮带女罗”,展现清丽出丛、披花戴叶的形象。后世不仅对此加以传颂,而且将其运用于“隐士”身上,以“山人”之称呼指代远离世俗的高人,以“薜荔”等香草比喻高洁清雅的品行。因此此刻用这句话形容张轨的衣着外貌,暗含其隐居生活,极其贴切。
“你可别信了他的鬼话,向散骑!”在场诸人的哄笑中,唯有满腹嫉恨的申侑并未参与,他生怕捉拿贼人的严肃气氛改变,急忙打断道:“山鬼非鬼,张轨不轨!左右,还不询问同党,将其拿下?”
“散骑?”何固闻言却未动,而是面带问询得望向贵臣。
被下僚吆五喝六、随便做主,向散骑自然有所不悦。但他还是笑容微敛、闭上了嘴,颔首示意何固等人遵命,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此次出京征贤,名义上他的职位更高,但却只是个标榜的吉祥物而已,实权皆在那几个给事谒者手中。故而他今日即便百般不情愿,还是被硬拉着来参与搜山。
“喂,张征君,我且代表几位天使来问你。其一,对陛下使臣无礼羞辱,是否有指使或同谋?其二,声称心怀旧魏,是否有谋反之意?其三,你现在匆忙出山,是否是要逃跑?”何固领命,却也不想完全被当枪使。他轻咳几声,不偏不倚、公事公办得问道。
“绝无此事!一切皆是用针失当、神智忽昏造成,并没有人指使或同谋。至于下山,正是要寻觅申使君解释清楚,也担忧他的状况。”有几十年人世浮沉经验的张轨,自然不像表面上那么稚嫩。他不仅一口否认,而且不慌不忙得扯着谎,脸色镇定、毫无破绽。
“一派胡言,汝不仅要欺君,难道还要欺天乎?”未料到对方竟厚颜如此,申侑急得快要跳起来,气得双手发颤,指着张轨怒骂道。他这副模样,与镇定自若的后者,对比鲜明。
也难怪申侑如此着急。无论是原本充当朝廷花瓶的散骑常侍向秀,还是威吓县令连夜调拨来的何固等兵丁,都是因为他下山之后气急攻心、怒不可遏,给硬生生拉来壮声势捉人的。他本以为普通人遇上这阵势,定然会吓得瞬间老实,一五一十自叙罪状,何曾想这表面上才十五六岁的张轨,竟有这般偷奸耍猾、信口雌黄的能耐。按理来说没有人证物证,按情来说也搅得同伴们不得休息,倘若没有什么结果,他有何面目再回宜阳县中。
“怎敢!吾谁欺,欺天乎?”张轨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毫不畏惧得直视着对方,慢悠悠引用着《论语》中的名句,愣是没有怯场。他瞧见上蹿下跳的唯有申侑,故而心中胆气更壮。
“不愧是名师子弟、西州名士,果然是随时随地、出口成章。”冷眼旁观的向秀心中赞叹,暗自点了点头。在魏晋之际,名士风度盛行,尤为推崇能随口吟诵楚辞、六经者。
“好,好,算你能诳。那咱们就一道入洛,在陛下面前分辩个清楚!”此刻申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暂时忍耐收场。料想以自己平日攀附的尚书令贾充等人做主,再加上陛下的信赖,必可严惩此人。
“随君便是。”反正也是走投无路,张轨镇定得应承下来,思量着路途中再寻觅别的机会,或逃亡或再想办法。他侧回过头,再度望了望这座“女几山”,心中五味杂陈。
“不止是你,皇甫谧其余的那些弟子呢?”若有所失的申侑,转眼间想到个阴毒的陷害之计,大声问道:“是不是尔等早有密谋,对我大晋有不臣之心,此番意外暴露出来,所以四散奔逃了?嘿嘿,欺名盗世之徒,南阳樊英之辈,真是白费了陛下的求贤若渴之心!”
向秀闻言,皱起眉毛,面色不愉。
“此事只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不是要入洛吗,我都依你便是。”正沉浸于昨日遐思的张轨,听到这里赶忙厉声截断,说得斩钉截铁。他并非什么君子,却也是恩怨必报,心知皇甫方回、挚虞对自己的维护,也不愿意牵连此二者甚至更多人同受灾祸。
“征君,且说说人在何处。大晋自有律令在,我等必定查清楚实情,绝不会迫害无辜。”何固心急着赶紧回城,也客客气气得劝说道。他虽不信申侑的说法,却也得遵令交差。
“这。”张轨心中暗苦,拖延着不肯说。
“直说便是。”向秀也开了口,不愿干耗时间。
“嘿嘿。”申侑冷笑着,准备再度诬陷,坐实畏罪逃亡的说法。
“我之同门,皆伏膺玄晏先生教学,深究医理、精研药石。挚虞、皇甫方回二子,常常携筐入崇山之中采药,向晚也不一定出来,申使君并不是不知。”心中百转的张轨,只得拿出个苍白的解释,指着远处糊弄道:“或在北山之北,或在南山之南,实未知其所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