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的宜阳县,与今日的宜阳县并非一处,而是在后者的西边五十里外。女几山又位于其东南,距离仅仅八九里路罢了,一行人走走停停,下山时是晨光之熹微,临城时则是高日之朗照。沿途的行人也逐渐增多,四处的阡陌连绵纵横,颇有名都大邑的景象。
早在战国时期,宜阳就以中原枢纽、水陆都会而着称,号称“城方八里,材士十万”,是战国时期韩武子的短暂都城,也是三川的门户重镇。后来秦国来伐,大将甘茂挥军五万却五月不能攻克,再度增兵一倍才攻取之。到了魏晋之际,朝廷能掌控的本县编户下降不足三千,但考虑到荫户、兵户、屯户、吏户等的存在,仍然是人口稠密的大县,只是规模略减。
沿途那熟悉的洛下口音,让张轨的心中快慰且紧张,忽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自周朝以《尔雅》为训诂正音以来,甚至传说早在商、夏之际,先民所创立的河洛语言,便是流行于冠带之国的标准口音。就像《论语》所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传承不辍的文字、语言,正是民族的精神所依、魂魄所系,惹得张轨悠思缕缕,好似回到了前生。他听着路旁乡人的说笑交谈,瞧着偶尔驻足田中的飞鸟,呼吸着遍地新芽的清新气息,感到浑身的舒畅和充实。此时此刻,他对这个新世界,再也没有隔阂感了。
方到门口,何固就说他昨日接到郡中行文,有要事要去处理。而向秀则为张轨作出担保,让其与自己同住于县官舍中,而非鱼龙混杂的官驿或私人逆旅。申侑即便仍有不满,可碍于其官位身份不便反对,也干脆借口还要安置其他的征士,不再奉陪。
少了那个碍眼人物,向、张二人也浑身轻松许多,再度开始说说侃侃起来。他们穿过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城楼,踏过行人熙攘的市井道路,走到坐落于中心的县廨前。原来宜阳县令为了接待名士兼高官的向秀,特意腾出后寝的几个房间接待,此刻也便宜了张轨。值守的小吏连忙引路,又吩咐几个童仆速速打扫,为新来的张征君设榻。二人弄脏的衣物,也趁机换了。
“此间风物,较之山中如何?”走入房间,向秀调侃道。
“如有白云满床、清溪流地,或能及也。”张轨微微一笑,表面还矜持几分,其实对陈设相当满意。这时候他用于比较的第一反应,再也不是邯郸城中的宫殿,而是一夜惊魂的女几山了。
向秀莞尔一笑,踏席屈膝,正襟危坐。
“散骑,依你之见,我冒犯申使君的事情,是否有回旋的余地?”等到几个吏人刚刚退出,按捺许久的张轨就忙不迭得问道,一点掩饰也顾不上了。他看得出来,这位向秀是诚心愿意相助的,能够倾心交谈。而逐渐适应此世的他,也越来越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新生。
“怎么,张征君一路上少年老成、壮怀睥睨,竟然也会这般慌张无措吗?”向秀倒是不慌不忙的模样,乐呵呵得揶揄道。不过单纯从他的行为就能看出,此事并无甚严重。
“正因为壮怀满腹,故思存有用之身,将来以报效苍天与社稷尔。”张轨不好意思得嘿嘿一笑,掩饰自己的失态。这话说得不假,尤其是苍天一语,是他重新得到数十年青春年华,可以施展抱负的心里话。
“我方才就说了,可惜你没早生几年,与我等把臂同游于竹林。但也幸赖你晚生了几年,没有遇上司马宣王(司马懿)、司马景王(司马师)的年代,否则单凭你口出思魏的话,就会有诛身之祸。”知道对方心焦,向秀也连忙安慰道。说到后半段他再度想起嵇康,一脸黯然。
“此话怎讲?”张轨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犹有未解。
“士彦聪慧过人,但是涉及己身难以冷静,否则怎会看不出呢?当初的司马三相,乃是图谋曹魏家的帝位,所以要以最严峻的刑罚,处决任何敢于挡道者,威慑魏朝忠臣。而今日大晋社稷已定,陛下需要的是收揽万民之心,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事,那也不会强求了。甚至对于表面标榜‘忠孝’、实际愿意效忠之辈,反而要加以颂扬表彰,不吝高官厚爵。”向秀眼神平静,娓娓道来。他当然不是个单纯的书呆子,深知帝王的那些手段。
“可是高平陵。”张轨还有点怀疑,心心念念记着这个名词。
“张郎,下次一定要慎言啊!”向秀眉头一皱,环顾门窗无人偷听,这才又道:“创业之初,难免手段酷烈,皆为立威,这是和刘邦诛杀功臣异曲同工之事。况且曹爽门下,那些甘愿投效的,哪一个不是重新被任用为官?故骠骑将军、博陵郡公王沈,今钜鹿郡公,司空裴秀,皆是昔日曹爽的门下,后来都成了大晋的开国元勋。只要诚心归附,司马氏会有容人之量的。”
“是!”张轨点点头,表示听从。
“只要你这次抓住机会,与陛下陈说清楚误会缘由,他也需要能容名士的美名,定无苛责。将来才华有了施展之地,未尝不能建功立业、留名后世。我辈已是蹉跎难返、无意富贵,唯期待汝能鹰扬虎步、骐骥一跃,成就不朽功勋,不负平生所学啊!”向秀起身近前,抚着对方的后背勉励,随即轻叹一声。他的心中,未尝不觉得自己和好友生错了时代,终成《庄子》所谓的无用之树。
“小子如稚牛蹒跚,何堪任远。”张轨正待谦虚。
“散骑,散骑,有人求见!”正当这时,方才退出的小吏,忽然如霹雳雨点般快速敲了几声门,大着嗓门呼喊道。
“县令不是巡行不在吗?让他们晚些求见。”向秀很是不快得斥责道。这里是宜阳县廨,他理所当然得认为,来者肯定是来寻觅县令有事。因此很埋怨小吏无礼,竟为此等事打扰。
“散骑,是求见你的。”小吏隔着门赔笑道。
“见我?”向秀感到莫名其妙:“见我何事?”
“说是自请举贤良。”小吏连忙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