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五味杂陈的张轨,对此毫无异议,也带着不好意思的心态,跟着好友迈出了宜阳官廨,身后有郑律、卫仪随侍。至于逐渐进入状态的向秀、挚虞,当然是继续疯疯癫癫的行为,敞开衣襟、品药喝酒,大呼小叫、东奔西跑。这便是所谓的魏晋名士风度,堪称时代特色的“行散”。
“本朝所崇,唯药与酒。士彦呐,你就算再怎么迷失了心智,也不应该忘却了这点。”行走到大街上后,皇甫方回才边叹气边摇晃脑袋,若有所思得说道。此刻他心中也很乱,不时瞥一眼伙伴。
“原化不妨多与我说说,也省得下次再遇上这等事,闹出误会来。”步出深宅的张轨,倒是转瞬恢复了轻松。他好奇地打量着城中万物,唯独没有在意好友侧来的眼神。
不消他提起,皇甫方回自顾自开始解释,原来这向秀、挚虞所食用的,乃是魏晋时期鼎鼎有名“五石散”。据说此物来源于汉代名医张仲景,本是治疗伤寒所用,前朝的何晏等人对配方加以更改,并说有“神明开朗,体力转强”之功效。于是乎当代名士,趋之若鹜、竞相效仿。
“五石散”有个别称,即“寒食散”。这并非是因为与寒食节有关,而是说服用此散之后,身体会感到火气上涌、灼热难忍,必须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才能将药效消除干净。向秀撕衣狂奔不止,挚虞往身上泼冷水,在士人中都是很寻常的举动,甚至被视为“风雅”。
“那这所谓的‘神明开朗’,其实就是以药石引导五脏六腑中的火气,使人感觉有身体温暖、精神振奋的幻觉。然而这对于身体的损伤,恐怕还要胜于这竭泽激发的活力。”大致听明白的张轨,即便没有什么医学知识,但仅凭着大半生积累的常识和局外人的冷静,就得出了否定结论。
“是啊。怎奈当局者迷,当年何晏等人带头服食,皮肤因温热而红润,又因常年用药而白皙,看起来风度翩翩、宛若神仙。即便此辈以罪被诛杀,众人还是沿袭着传方服用,乃至于举国风靡。”皇甫方回喟然一叹,联想到家中的情况,对此感触更深。
“大丈夫不思建立功业,竟以闺中涂粉为志向?”张轨一脸轻蔑。
“积习难改,并非一日。汉末以来,天下丧乱,不仅仅是百姓多遭屠戮,就连古代墓葬也多被发掘,军队屠城、难民相食的事屡见不鲜。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仁义道德已经不管用了,四百年的孔氏经学受到质疑,几千万的生民遭受苦难。大家亲眼见证过这些末世景象,对此局面又深深无力,只好寻找消极避世的法门啊!”皇甫方回只是苦笑,他深知其中的内情。
“那也不至于如此。”张轨不认同得嘟囔着。
“士彦,你见过饥民相攻杀而食吗?”皇甫方回忽然问道。
“曾有所闻。”张轨犹豫一下,结合前世如实回答道。
“我也没有,但是父亲就亲身经历过,并曾把很多故事告诉了我。”皇甫方回说到这,又抬头看了眼张轨,因为后者当初也在场:“光说咱们的雍凉之地,董卓、马腾、曹操轮番而来,士民或被携裹为战士,或被屠戮于草野,昔日的户口十不存一。先人坟丘,也被发掘殆尽,遍地都丢着盗贼遗弃下的尸骸。你若是身处其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张轨没有吭声,他想起秦末纷争,也是不亚于此的残酷。
“等你百年之后,会按礼行葬吗?”皇甫方回再度追问道。
“那是自然。”张轨愣了刹那,毫不迟疑得答道。
“呵呵,我父则不然。他不仅叮嘱我们,而且亲自写下来《笃终论》,告诫说‘朝死夕葬,夕死朝葬,不设棺椁,不加缠敛,不修沐浴,不造新服,殡含之物,一皆绝之’。总而言之,什么悼念都不需要,连土堆也不许起,碑文也不许刻。”皇甫方回嘿然笑了声,继续补充道。
“如此说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周礼有丧葬之俗,就连普通人家都不止于此简陋,何况是世称‘玄晏先生’的名士?”张轨顿时感到匪夷所思,直接停下脚步问道。
“因为乱事景象所致啊!我安定郡那么偏处一隅的地方,都是处处尸骸暴露无人收拾,何况其余。这繁华的河洛一带,更是无墓不毁、无丘不发,战争让世人摒弃了所有道德约束。身在此混乱世道,谁还不想求个清宁的寄托呢?”皇甫方回长叹一声,慢悠悠得解释道。
“没想到至此地步。”即便张轨经历过尸山血海,也听得毛骨悚然。
“百姓挣扎求生,所以求助于神仙;士人迷茫厌世,所以寄托于药酒。汉中、巴蜀兴起了五斗米教,竺法护又从天竺引来了《般若经》,民众无不风从,这都是无奈的做法。汉武以来,儒生皆言以仁孝可以治天下,安知世情会糜烂至此?所以人们弃孔孟而就老庄,理所当然。而且此药使用时会产生幻觉,很容易让人上瘾,是故风靡难止。”皇甫方回绕回主题,最后总结道。
“幻觉?”张轨捕捉到这个关键点。
“是啊。休说是别人,就连我父昔年也热衷于此,乃至于遗祸无穷。他自行调配了寒食散,早年间服用过多,乃至于四肢经常酸重浮肿,隆冬季节也要食冰镇火。”皇甫方回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有次使用完委顿疯癫、悲恚难止,躲在房中想要抽刀自杀,是叔祖母发现阻止了。”
“竟有此事,难怪唯独原化你不肯服食。”听到这,张轨恍然大悟,不禁频频点头。这个皇甫方回刚才在席中脸色戚然、眼神黯淡,估计是因父亲的疾病而感慨,真是个十足的孝子,难怪对朋友都有情有义。
“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我父因寒食散而宿疾缠身,身为人子怎么忍心服用,就连看也不忍多看,正好借这个机会出来。只是举世皆沉迷此毒物,每每思之真令人苦恼啊。”皇甫方回的脸上再度充满愁绪。
“果然是这样。”张轨暗暗想着,不由得多了几分尊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得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然走出了宜阳城,行到城北的亭中歇脚。皇甫方回暗藏心事,又催促张轨起身多走了四里多路,一直行到城北的一片树林附近。魏晋户口凋零,宜阳郊外颇荒,此刻除了老远处田中劳作的几个农户,是没什么人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