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自三百年前汉武帝开边以来,坞堠、障塞、亭传这些,都是咱西北边塞的常物。倘若不懂版筑,何以防备胡虏?中原战乱,内地乡民也建造坞堡,却是师从我辈了。”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跟前,李弥也很是骄傲得挺起胸膛,微微夸耀道。
“对了,那些士卒呢?”张轨收回目光,环顾左右问道。
“此辈皆是贪生怕死,我可不敢让其知道此地所在,方才依旧蒙着眼睛,让让姚放带到别处监禁了。高军士的家人,我也叮嘱安顿好了。至于你们几位,则是李某人的上宾,当然要带着游览一番,再请入客舍休息啦!”李弥很是自然得解释道,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老友一般。
“那孟存就不怀疑我等?”张轨尚且心疑。
“雍凉父老,皆是乡党。此地相逢,正当以赤诚相待,怎么会见疑呢?只盼二位郎君,莫以我乡野鄙人之故,就心存嫌弃呀!”李弥先是哈哈大笑,待说罢又指着旁边的一人道:“这是我门下寄居数代的家人,姓莫名亥,忠诚耿直。这几日由其陪侍,诸事皆可吩咐。”
“见过二位郎君。”莫亥方脸长须,看起来三十有余。所谓家人,在当时有时候指平民,有时候指的是僮隶,此处是后者。例如辕固说“此家人言耳”,或者汉成帝号称自己是富平侯家人,都是这个用法。莫亥一家累世为李家之仆,确实够资格称得上亲昵的“家人”称呼。
“有劳!”皇甫方回微微颔首,泰然处之。
“即便是刎颈之交也能反目成仇,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乡党。”张轨暗暗嘀咕,可看着皇甫那副怡然的神情,也只好按捺住疑问。他也搞不清当下的各“州”是什么区域,其实他和皇甫所在的安定郡,在东汉时隶属于凉州,在曹魏后划归雍州,而且离金城郡不远,所以说是近乡也不为过。
甫来此世的张轨,也的确难以理解魏晋之际,人们对于郡望、乡党的看重程度。这一方面是由于经学兴盛下诸生豪族的崛起,一方面是因为九品中正制的“乡品”因素,时人言必称某郡某氏,同乡情谊也是很强的纽带。其实汉初功臣多丰沛,光武功臣多南阳,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当下更甚。
尤其是对于身处西陲的凉州,东汉的大臣们因为大多出身关东、轻视西北的缘故,屡屡有“弃凉”的提议,即放弃偌大的凉州土地,惹得当地人十分失望且愤怒。想当初西汉定都长安时,倚重河西为肺腑蕃卫;现如今东汉定都洛阳后,鄙夷凉州为无用废土。
这么强烈的待遇反差,犹如北魏的代北六镇,历史何其相似。多年来怨望的积累,反而让凉州子弟更加团结和独立,与洛阳朝廷矛盾重重。以至于董卓死后,听说“王允要杀尽凉州人”的谣言,所有凉州将士都深信不疑,听从贾诩的煽动再度杀入长安。所以百年来根植于凉州人骨髓的,是对关东人的不信任和对雍凉的深厚感情,中原人以同郡为乡党,他们则以同州乃至整个西北为乡党。
张轨心非此世,自然不能感同身受,他只是随着呵呵敷衍几声。接着李弥又带他们继续游览,亲眼看到了此地取名由来的“双泉”,一在坞内一在坞外,这是能够确保围城供应的宝贵资源。最后登上了坞内正中央存放传令大鼓的塔楼,俯瞰这块属于“金城李氏”的地界,大有登东山而小鲁的感觉。说是坞堡,其实只是个只有单门四哨的小小军事设施,容不下多少人口。
“本朝四海未定,据说在商议限占田、限寄户的政策,但估计平吴之前都不会执行,否则定会丢掉天下士人之心。我们各坞,还是沿袭汉末以来的惯例,只按照最初户口的定额缴纳绢帛,新入寄的不算口数。故而仓库丰实,可称小康。”一路之上,李弥都毫无防备得介绍着情况。
“所以能养这许多甲兵?”皇甫方回笑道。
“嘿嘿,那些屯田户、军户深受赋役之苦,巴不得能够入籍为田客呢。本朝继承曹魏之制,屯田户要按六成的收成缴纳朝廷的租课,只能留四分给自己家用。士家(军户)除了从军之外,也要按屯田户的缴纳比例进行军屯。我向田客收的自然没有这么多,要不是刑法严苛,恐怕来依附的百姓,要‘如水之归下也’。”李弥说着很是沾沾自喜,仿佛自己是多大的善人似的。
“嘿!侵吞屯田户最多的,就是他们司马氏本身,大晋宗室们个个刮分士家和封户。而且当初司马懿父子为了收揽人心,也是为了造成曹魏的赋税枯竭、军户不足,对那些豪门大族滥加封赏,后来还搞什么‘五等爵制’。所谓官法,管的是那些白身平民,哪里管得着这群豪权头上?”四下无旁人,皇甫方回也索性不加掩饰,冷哼着说道。
“可不是嘛。就说那中山王司马睦,和今上血缘疏远,封地却有八个县,食邑五千二百户,可还是不知足,甚至在洛阳天子脚下侵吞土地和民户。好像是四年前吧,司隶校尉李憙揭发此事,但因为是宗室的关系,只是杀了当地的县令抵罪,对司马睦毫无惩处,连侵田侵户也不追回。世人谈起,无不嗟叹。”李弥摇摇头,也是感慨良多。
“也着实没办法。司马氏人口繁衍众多,论起家中的辈分资历,别说是登基不久的当今天子,就是司马文王(司马昭)也是难处。恐怕还真如君言,要等到未来平吴之后,携混一四海之威,才能推出限田限户之法了。”皇甫方回是个良善人,主动替皇帝解释道。
“姑且待之。”李弥轻哼一声,若有所思。
“说起来,屯田户和士家,要缴纳租课六成。那么孟存你对田客收多少?”张轨皱眉听了许久,又忽然想起,好奇问道。史载周人“百亩而彻”(即十分之一),暴秦收“泰半之赋”(即十分之五以上),而他身处的汉初因人口凋敝、百废待兴而“十五税一”。
“十取其二。”李弥带着自豪,不假思索得答道。
“那的确是惠政。”两相比较之下,张轨不禁连连点头夸赞。
“要知道两汉沿袭的,可是三十税一!疆域之广,风俗之淳,人物之盛,吏治之美,自三代以来未有如强汉者。”身为厚道人的皇甫方回,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强调后,又悠然叹息道:“诸君,可不要因为身处魏晋之世,就得过且过、随便知足,忘了追寻昔日的鼎盛景象啊!”
“诚然!”此话郑重,李弥连忙收敛神色。
“郁郁乎,淳淳哉!”张轨惊讶得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