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征君,坞主何曾辜负于你们?怎么反倒以怨报德,借机出卖呢?”忠心耿耿的莫亥,率先跃出席间,声色俱厉得责难道。他仿佛是捕食的苍鹰一般,张开双手拍在对方的案几上,怒眼瞪得老大。
“绝无此事!”皇甫方回慌忙起身,后退摆手。
“我不为也。”张轨勉作镇定,心里飞速想着对策。
“莫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退下!”闷头思索的李弥,见状连忙呵斥住,又环顾左右解释道:“我相信征君的话,他们绝不是这种小人。何况即便是出坞游走、骑马射猎,咱们都时刻陪伴在身边,哪里有半点通风报信的可能?暗告官府者,必有他人。”
“有理!”一贯以武夫形象示人的邱善,这回倒是脑筋转的很快。不仅是他,李弥这番话,也说服了在场的大部分人。多亏他们这几天的热情款待、寸步不离,才给了张轨等人摆脱嫌疑的证据。
众人互相低声交流着,李弥则静下神来,继续思考。他现在终于理解了,难怪这几天完全不见何固的动静,原来这家伙打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自己来个突然袭击。只是这么一来,朝廷征召的张轨等人就有性命之忧,难道这厮不在乎了吗?或许冒一定风险,遮盖住罪犯被劫走的错误,是何固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李弥只能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至于信息的来源,李弥并不怀疑,因为东汉以来郡县的到任官员,都是习惯性地辟用本地豪族子弟为吏,这是对当地豪强的无奈妥协,也是为了自身保障政策得到执行。无论是他还是冯坞主,少不得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亲友,混在宜阳县中当差。探知消息,理所当然。
“坞主,应该迅速有个决断!”呢喃嘈乱之中,邱善提醒道。
“嗯,我正在思量。”李弥微微一笑,不敢表现得太过慌乱,以防人心惊扰。在这距离洛阳不远的近畿,想要凭借小小坞堡对付真正的官军大部队,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邻居坞堡,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得撇清干系,以保全自身。
“此番惊险,真的多亏汝父提醒了!”想到这里,李弥很是感慨得转向冯珪,心中很是触动。还是要感谢自己的老父亲,安排妥当了这家靠谱的姻亲,能够在这大祸临头之际,冒着风险来报讯。
“舅氏哪里的话!休提两百年前,我家祖上‘大树将军’冯异,与君祖‘固始恭侯’李通,都是光武皇帝麾下名臣,久为世交。更说当下两家,更是中表之亲、渭阳之好。遇到这样的事情,怎能不休戚与共?”冯珪本就相貌堂堂,这时说得慷慨刚烈,颇有大丈夫风范。
“好好好,不愧是阿姊养大的好男儿!”听了这番话,李弥倍感欣慰。所谓渭阳之好,是出自《诗经》的“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一句,秦汉以来都是甥舅关系的雅称,史书常见。至于祖上“冯异”、“李通”的说法,自然是魏晋时人喜欢标榜门第、美化族谱所致,他们平日里往往这般自夸为乐。
“的确,的确!”坞豪们也纷纷夸赞。
“先说当下,阿舅打算如何应对?”冯珪反问道。
“唉!”李弥仰天长叹一句,实在没想到会陷入这般境地。
“依我之见,不如直接遁入山林。咱们这坞堡的确坚固,对付千把贼人都不在话下,可来的是正经官军啊!坞中满打满算,也就凑个两百丁壮。”羌人姚放没那么多讲究,抢过话来道:“这里不是边境,洛阳近在咫尺,我等根本守不住。唯有分散躲避,才能够逃过一劫!”
“姚老羌说得对!”不少人闻声附和。
邱善嘴皮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他有一腔决死反抗之心,但也知道大部分坞兵的斤两,真的大军一到恐怕没几个大胆抵抗。他望了望上座的李弥,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两个人都是微微苦笑,对此局面有心无力。后者咽了咽喉咙,准备表态。
“恐怕孟存兄弃地而走,更是自取灭亡,老死荒野。常言道‘狐死首丘、眷恋故土’,到时候你就算想看一眼双泉坞的墙垒而死,也不可得了。”正当此时,张轨忽然不恰当地发声,脸上既无笑容,也没有惧意。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你胡说些什么!”莫亥慌忙瞪了眼,示意住口。
“士彦!”皇甫方回也暗暗踢了一脚。
“难不成征君是要提议,让我们不加反抗、束身就缚吗?嘿嘿,就算如此,你也拿不到半点功勋。”瞧见对方的神态,邱善将对同伴们按捺的怒气,朝着外人彻底爆发出来。瞧见他一领头,几个本就猜疑的坞豪,再度鼓噪起来,嚷嚷着要先除奸细。
“我并无此意。”张轨摇了摇头,诚恳答道。
“征君有何话说?尽管直言。”李弥咳嗽一声,镇住众人。
“正因为孟存兄热情相待,我才打算说些肺腑之言。请你认真想一想,倘若真的逃亡,你势必要舍弃这辛苦积攒的土地、粮食,能够随身携带的仅有珠玉珍宝,能花销负担到几时?大晋已有四海,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今后何以为生?当一辈子山中盗匪?”张轨抱了抱拳,细细说道。
“不能。”李弥摇了摇头,这也正是他刚才所顾虑的。身为少年坞主,他从来没有耕作的经历,也没有理财的本事,要是丢下这么多的固定产业逃亡,又何以为生呢?
“再更进一步,就姑且说你们有足够的细软,能找到个安全的栖身之所。那么离开坞堡后,孟存兄是打算一人独行,还是众人相伴呢?”一个问题刚说完,张轨又继续追问道。
“废话,当然是同进同退。”姚放又抢过话来。
“好,那么便成问题。倘若这坞堡上百户同行,目标甚大、人多眼杂,官府不可能搜查不到。要是丢下田客,你们这些光会舞刀弄剑的,用什么生存呢?还不是只能当盗匪?人数多则必有官军围捕,人数少则肯定无法存活,这是投自身于死地!”张轨点到为止,并不深谈。
刚才同意姚放的坞豪,听得出来此言非虚,一时间安静了大半。而心思缜密的李弥,思量着对方意犹未尽的话语,也从中读出来更深的一层。他是以坞主的身份,才聚敛来这么多的田客、坞兵,倘若没有了这个经济基础和官方身份,而且是变成朝廷的罪犯,又有多少人会舍命追随?
“此策绝不可行。”想清楚利害后,李弥斩钉截铁得表态道。可这话说得容易,此议否决之后,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提不出什么新鲜的主意。他左右逡巡,忽然发现尚未发言的外甥冯珪,气定神闲得抱着手微笑观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