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今世论人才,非但要看家世门第,还要看面貌姿容?就算他长得貌如秋月,难道还真会进宫去当天子的宠妃不成?”这番解释,让本就诧异的张轨,于是他愣了愣脱口而出。他毕竟是秦汉思维,一时间还难以理解魏晋的风尚,追求男子的病态纤弱之美。
“噗嗤!”高涤等几个童仆,听到这差点笑出声。
“士彦!”皇甫方回忍不住拖长了语调,语含斥责。
“你可不要小觑,此二子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年幼时就知名于太学,谈吐风流、文采不俗,年纪轻轻就担任八公掾属。此番推荐贤良,他们作为能吏也都受荐,届时会与尔等一同对策。”向秀斜眼瞟了瞟张轨,又转过头去注视着远方的来车,慢悠悠得说道。
“那我还真是小看了!”张轨闻言点点头。
“你看,他们的车子停住了。”皇甫方回指着道。
果不其然,帷车在距离桥头堪堪十余步的地方,就忽然刹车停住了。服侍的从人们忙前忙后,有的赶紧替主人掀开帷幕,有的赶紧为主人奉上饮食。至于夏侯湛和潘岳,则自顾自怡然端坐在车上,正轻启朱唇攀谈着什么。那副阵仗,真好似汪洋波涛中的巍峨礁石,毫不为外界的喧嚣所动。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不解的张轨再度发问。
“兴许是要在这桥上看看风景吧!他们以青年俊秀在京洛着称,一贯喜欢驻车与旁人攀谈,以示无倨傲之心。”向秀迟疑片刻,言不由衷得说道。他瞩目了刹那,又道:“就连陛下都关心洛下的动静,时不时询问此辈连璧出行,又有什么奇闻轶事。公卿大臣,碰到时也常常前去寒暄。”
片刻之间,围观的人群,逐渐有了秩序。在仆人们的指引之下,有士人依次排着队走上前,诚惶诚恐得与两位“名士”交谈。瞧后者的架势十足,却故意摆出个潇洒出尘的样子,时不时摩挲着玉如意,说话慢条斯理。每当他们摇头晃脑、开口谈玄,就会引来人潮的一阵称赞,驻足的观众也越来越多。
“依我看,怕不是矫饰邀名。此辈虽然也以风流潇洒闻名于世,但和向散骑诸人的竹林之友相比,简直是志趣殊乖、云泥之别!”看了半晌之后,张轨低声评价道。的确,竹林七贤是故意遁迹于山野,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安享自由。而此二者是有意活跃在人潮往来的通衢大道,借助外貌形态来博得赞誉。
“世殊时异、境况不同,当今注重乡品清议,若是没有足够的民间口碑,没有公卿大夫的延誉,哪怕再贤明也难以为官。他们风华正茂,正需要轰动京洛的名声,也无可厚非。”虽然心中有嘀咕,向秀到底还是个宽厚的长辈,对后生小子的行为不予苛责。
可能是今世少年心气,张轨眼中的黑白分得很清,对此不以为然。他又询问了几句,得知夏侯湛乃是曹魏名将夏侯渊的曾孙,潘岳乃是曹魏安平太守潘瑾之孙,都是传袭三四世的朝廷公卿后代,均为可追溯于两汉时期的地方豪族。这两人的才情能力,是当代贵胄子孙中的佼佼者。
“既然是曹魏的亲党,怎能见容于现在?”张轨又有了疑惑。
“哈哈哈,后汉以来的豪族互相婚姻,哪有撇的干净关系的?”皇甫方回没想到对方会有这种困惑,笑着摇头道:“司马景王(司马师)自己,娶得就是夏侯徽,何况是其他人呢。豪右们之所以千方百计罗织亲友网络,就是为了规避风险、保存家族。也正因为门阀缙绅的这种联姻,让人们逐渐忘却了家国社稷,只在乎门户私计,所以无论是汉禅让与魏,还是魏禅让与晋,他们只要保存了自己一家一姓的富贵,才不会在意天子的位置与谁。”
“这么一说,我倒是理解了。”张轨点点头,瞬间想到了更多。大概是动荡乱世和豪阀坐大等因素使然,诞生了这种姑且称之为“务实”的社会风气,人们连谦让虚礼都不那么在乎了。让夏侯湛、潘岳这种本该有大好前途的贵胄子孙,也不甘于居家等待机会,而是主动出来邀取名声。
“二位,慎言呐!”向秀无奈,再度提醒道。
“士彦你瞧,那不是咱们的同行者吗?”皇甫方回又指着前方道。
“还真是!”张轨扭头一看,心情颇为复杂嗤了声鼻。几个随他们共同前来的“西北贤良”,刚好排队挤到了帷车前,正谄笑着和“连璧”攀谈。看那副姿态,估计他们是懂得京洛行情的人,知道后者分别担任太尉掾、司空掾,要人脉有人脉,要名声有名声,未来绝对是仕宦腾达之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结实讨好,难道要等到对策任官之后才去烧热灶吗?
“本意西州人淳朴,未料如此。”向秀有点失望。
“正如散骑所说,世殊时异。”皇甫方回嘿嘿道:“当今世道,要是仍然坐守淳朴的,恐怕连个县吏都当不上。非是诸人天性如此,实在是选官途径所限,逼得人不得不为此。”
“诸位且在此等待,我实在是无法坐视这种矫饰行为。纵然世道确实如此,但我应该还是有选择绕路而走的权力。”盯着那群人看了半晌,张轨终究还是摇摇头,既是眼中容不得沙子,更是羞于与此辈为伍。他随意打了个招呼,独自朝西南侧行人较少的方向走去。
“喂,士彦!”向秀想要阻拦:“一会还要与你介绍!”
“不必了!”张轨昂然迈腿,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