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昂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态度。继而他和潘岳理所当然得朝前几步,径自站到了帐外十步的地方,和人群拉开一段距离,昂首直视前方。他们可是名声大噪、如日中天的京洛名士,本就应当受到山涛主动且隆重的礼遇邀请,和那群庸庸碌碌的求官之辈有天壤之别,安能与之并列?
向秀微微一笑,他本是个无意争强好胜的人,他就地停顿在人群的前部,等着僮仆出来再让其引路入帐。而正攀谈着的张轨、嵇绍,则很有默契得继续向前,不仅达到了“连璧”的位置,而且还抢先了半个身位。两人浑身酒气、衣着散漫,让人瞧着很是怪异。
“咳咳!”闻到酒味的夏侯湛,皱着眉头咳嗽几声。他顾忌着自身身份,不屑与之争论,在短暂斜视一眼后,就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示意一齐向前又迈了几步,以躲开不知何处来的醉鬼。
“吾乡也有此事!”嵇绍貌似浑不在意,继续在叙说着故乡的风土人情,脚步又跟着挪了挪。张轨也亦步亦趋,再度把“连璧”挤到了身后,两人说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甚至借着酒气比划几番,搅得对方老大不痛快。后方的向秀虽然感到少年无礼无状,却笑了笑并没有干预。
“嘿,也不知是哪个穷乡,跑来这两个烂醉的酒徒!何曾想这穆穆皇皇的京洛,还要被肮脏不堪的泥淖所玷污?”忍无可忍的潘岳,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出来,冷哼几声讥讽道。他说得没错,嵇绍和张轨于饮酒时席地而坐,的确弄得身上衣衫乌青脏乱,甚至还挂着不少杂草。
“足下这双不沾泥的鞋底所踏的,都不知道是多少个王侯将相的府邸了,今日皆为泥淖之下的废墟矣!古语有云,社稷之固,在德不在险,人亦如此。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穷乡,倘若煌煌京洛出的人才,尚不如边鄙,那要这富丽堂皇的表象有何用呢?”张轨早就等着被攻讦,此刻迅速给出回应。
“足下说得好,我辈皆酒徒也!他是安定酒徒,我乃谯郡酒徒,能作荆轲、高渐离之燕市酣歌,最羡陆贾、郦食其之佐汉开国。人贵随心所欲耳,酒徒有何不好呢?”嵇绍急咧咧得帮腔道。他们就是纯粹看这两个顶着虚名的“名士”不顺眼,有意来找点麻烦,是故语带讥讽。
所谓“高阳酒徒”,是汉代十分着名的历史故事。当初沛公刘邦引兵西进、直扑咸阳,陈留人郦食其戴着儒冠前去拜谒,却被轻视儒生的前者拒之门外。于是郦食其瞪着眼睛、按剑怒骂,声称自己不是儒生,乃是“高阳酒徒”,顷刻得到了刘邦的欣喜接见,后来也立下卓越功勋。郦食其的能屈能伸、自信狂放,刘邦的豁然大度、不拘礼节,都传为千古美谈。
“酒徒?呵呵,不仅粗鄙无礼,而且反以为荣,诚是污人耳目!山公或许真有容尔等小人之量,可我等见不得京洛名都,被泥淖所玷污!”夏侯湛脸色不悦,奋力振了振袍袖怒喝道。即便他努力提高了嗓门,可仍然是中气不足,再加上弱不禁风的清瘦仪容,看起来一点也不唬人。
“滚出去!”主人的威慑力有限,几个扈从却是厉声呵斥、张牙舞爪,准备要冲上来推搡。夏侯湛和潘岳都是曹魏名臣之后,这几个家人都是昔日父祖的部曲,倒是实打实的赳赳武夫。
“来得正好!”热血青年嵇绍,前世来客张轨,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此刻被醇酒灌出来一身的胆气,以及不得不来求官的憋屈压抑之气,正巧没地方潵。他们没有拔剑,因为并不想过分闹大伤人,只是齐声呐喊、架起拳脚,试图给装腔作势的对方一个教训。
“慢着!”向秀无法再沉默下去,大喝着踱上前。
挚虞、皇甫方回急忙越过向秀,率先赶到了前面。而郑律、卫仪、冯旷、栾琼四个僮仆则一跃而前,拦在了中间阻住对方,人数一下子盖过了后者。就连年仅十岁的高涤也不甘示弱,抬着小脑袋挺立在前。目睹此状的“连璧”及其手下,自然是十分错愕,瞬间停步。
“光天化日之下,尔等要行凶吗?”潘岳顿时吓得不轻。
“向散骑,你与这几位君子识得?”稍显成熟的夏侯湛,脑筋转得很快,辨认出向秀后挤出点笑容客气道。他跟随太尉荀顗充当掾属,经常出入于内廷,得以认识这位散骑近臣,自然也知道其地位不低,且与主管选官的山涛交情深厚。无论如何,他决定不惹对方,以防自找麻烦。
“我。”向秀正待发言,帐篷的帘幕已经掀开。
“怎么?我平常席不安枕,食不能休,今日好不容易得到个休闲散心的机会,几位俊彦却偏偏有兴致来拜访!唉,诸位的高才不可屈抑,我又怎么能因自己的疲惫而拒绝相见呢?”爵位新沓伯,职任吏部曹尚书的山涛,带着招牌似的和气笑容从里头缓缓走出来。他的口气中虽然藏了点不满,却又把来者捧得很高,甚至还做到了礼贤下士、亲自出迎。这便是其一贯得到士人们赞誉的不二法门,即口中谨慎唯臧不否,态度始终亲热诚恳。
“巨源!”向秀止住了话头,微笑着向老友招呼道。
“子期,终于盼来你们了!”山涛很是欣喜得点点头。
首次看到对方的容貌时,张轨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山涛年已六十有六,现在看来只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方正的国字脸上松弛得堆着厚厚的垂肉,身上零星长着许多老人斑,中等身高、常人之貌、老年之态,连年轻时潇洒的言谈举止都因岁月而消逝,放在哪里都不会起眼。传说中人们百口称赞、卓尔不群的“山公”,便是这般模样?
“山公!”潘岳眼疾手快得反应过来,抢先躬下大半个身子致意,把这声敬称喊得甜甜腻腻。其实他并非对方的嫡亲晚辈或者直系下属,只要客客气气得招呼即可,完全没必要作多余的动作,遑论如此夸张。他这副德行,还真没辜负其“望尘而拜”的后世美名,让张轨等人愈发刮目相看。
“山公!”迟钝刹那的众人,连忙跟着拱手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