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之下,司马越不禁道出了所有旁支宗室的心声。当初大家费心费力把司马炎扶上皇位,平起平坐的家族成员突然有了君臣之分,已经是让人感到些许不适了。外姓大臣都有从龙之功,可以封侯升官、享尽富贵,难道他们这些帝室宗亲不应该得到更多的犒赏吗?就算十倍于此,亦不过分。其实不止晋朝司马氏,历朝历代“化家为国”之后,均有相似的“家国不分”的现象。
“即便是在天子面前,我亦当秉公直言,绝不会退缩逃避。要是我辈读圣贤书之人尚且不思、不谈、不解民生之苦,何人又会在意?”张轨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被误解了,拱手赔礼道:“今日此言,纯粹是因为元超兄的胸怀气度,为我所遇见之人中的佼佼者。故而殷勤期盼,甚于他人。”
“哼!”面对这个解释,司马越余怒未消。
三人一时无声。张轨言多已失不再过分逾矩,司马越面子上不好再作争执,皇甫方回在反省自身言行,身后的扈从们随之停顿在当场,距离猎场入口只有半里路。正当这时,几个人从苑囿中钻出,一溜小跑着迎了上来。人还没到跟前,粗重的喘息声伴着说话声并至。
“世子今天过来,怎么不和小人招呼一声呢?我等恰好在门口处理点事,遥遥望到骑士们打的官幡,特来拜迎!”为首那体型肥硕、憨态可掬的壮年男子,便是陇西王府派到这片猎场的管事,名叫马源。在这里的一百多名僮仆,连带着这片山林,都由他来负责打理,是个油水充足的好位置。
“马源,才月余不见,你又痴肥了许多!”瞧见这个堪称心腹的老家人,司马越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笑着打趣道。那人家族因战乱而流亡,父子两代原本都在其父麾下当兵,因立了不少战功而被信任嘉勉,得以偷偷脱离士家(兵户)身份转入他家为奴。
马源之父为了表示恭顺和感恩,不敢取“司马”而取“马”字改姓,兢兢业业替陇西王一家当差。时至今日,他们曾经的故乡和姓氏,早已泯灭于历史无人所知,是陇西王家族实打实的“贴心人”。其父死后,马源接替职位继续管理此处,亦做得十分勤恳。
“承世子福泽,怎敢消瘦?”马源答得很有水平。
“老肥马,净会说些奉承话!要把心思多用在苑囿管理上,倘若哪个月欠缺了供奉,定要剥了你的皮来补偿!”司马越咧嘴大笑,在马上抖得乐不可支,佯怒作挥鞭状。
“岂敢呐世子?可勿要错怪我‘肥马’。”马源配合得佯装跳开半步,眯着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哈着腰回应道:“上月猎的狼鹿等物,均已按时分别送往世子和大王的府中。知道世子喜欢獐肉,月初时特意叮嘱人猎了两只,命人趁新鲜送到,不知可曾吃了?”
“嗯,还不错。嚼劲十足,大概是和你一样养得肥嫩的缘故?”司马越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挥手示意身后道:“这两位是我结识的新朋,不久后要去远方赴任,特邀来游览一番,尝个新鲜滋味。行路疲乏,先去‘居易台’处歇歇,你当先引路吧!”
“是,请随我来!”马源躬身领命。
“有劳!”瞧见此二人的主仆融洽,张轨亦舒畅很多。
习惯性驼背的马源引着一行人,每走两步就回头赔笑示意几下,还真似一匹鞠躬尽瘁的老马。张轨等人很快来到苑囿门口,这才发现看猎场之外有挖掘出一条细长的沟堑,缘边环绕延伸到目光尽头,估摸着是圈禁住了整个“御赐专属地”。沟堑大约有一人来高,底下零星散布着削尖木桩,应该是避免内部野兽逃脱,并兼做对外防御之用的。在沟堑的里侧,则竖立着平行的短木栅栏,仅有半人之高,而且顶部没有削尖,很容易翻爬。
偌大的苑囿,考虑到修建成本,这也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了,令来客啧啧赞叹。张轨有所不知的是,当前对于士家(军户)的压榨,何止是赋税和婚配方面,而是对整个人身自由的剥夺。当下都督邺城守事的陇西王司马泰,根本就不需要动用自家僮仆,可以免费驱役属下士兵及其家眷,给自己修建府邸园林。要不是因为他还算宗室中“廉静恭谨”的,恐怕犹会支使这些苦力再去辛苦挖渠引来洛水,把沟堑做成简易的护城河。和后世的石崇的金谷园相比,这位藩王简直可以作廉洁表率,遑论其余的奢靡宗室。
“请!”马源站在横跨沟堑的木桥边,弯着腰道。
木桥用的深山良材,造得高大稳固,能容五骑并行。身为主人的司马越,当仁不让得打马先行通过,其余人尾随其后。他们刚过了大门,就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十多个僮仆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还没注意到有旁人到来,正围成一个小圈呼斥谩骂。困在里头的则是几个农夫打扮者,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边上抛着两竹筐鱼兔等物。
“贵人,贵人救命啊!”某个老朽的农夫,猛然发现了司马越等人的到来,赶忙拉高了嗓门喊道。来者马具华丽、队伍庞大、打着官幡,一看就是能左右他们命运的人物。其他农人亦有样学样,赶忙扯开了喉咙呐喊,哀求之声杂乱且纷纭,如同蛙声一片。
张轨和皇甫方回对视一眼,怜悯不已。
“肥马,这是怎么回事?”司马越转头大喝,脸色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