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根据官府侦听,且有匿名人作证,有三个劫杀县吏的逃亡军士,近段时间混进了这片猎场里,今日恰好做个搜查。司隶年初早已下了缉捕行文,我亦携带来了。”庾纯从从吏手中抓过文书,笑着递上前道:“当然,估计此辈是瞧这苑囿面积庞大、方便隐藏,世子肯定是不知情的。”
“我从未听说过此事。”司马越认真地接过文书看了看。
“世子忙于俗务,此地又偏远荒凉,就这么点僮仆人手,自然是看顾不过来的。因此恰巧这些士卒在,不妨借机会搜查一番,防止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躲在此地害人。毕竟伤了僮仆牛马,亦是君家的损失嘛。”庾纯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打量着人群说道。
“那还多谢费心了。”司马越合上文书,轻嗤道。
“职分所系,理所应当。”庾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马源,你一直主管这里的大小事宜,可曾听说有此事啊?莫不是平日里懈怠,让贼人给溜进来了?”司马越呵呵的笑容忽敛,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责骂着自家的下人道。
“额。”马源犹豫刹那,立即否认:“没有!”
“世子切勿生气,他们平时只管捕鸟猎兽,哪里晓得什么贼人?为贵府的安全计,我就让兵士们去搜查了。”看到司马越不断得拖延,庾纯和陈舆对视一眼,心中暗喜。对方越是这样的表现,越说明确有其事,证明他们的消息源准确,且目标还藏在府中。
“唉,既然二位如此坚持,我也只好予以配合了。总之倘有收获,乃是贼人狡黠,与我家无关。”司马越摸着头颅,足足沉默了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了。他这副言行做出来,任何人都觉得有猫腻。
“那就得罪了!”陈舆精神振奋,从胡床上一跃而起。
司马越一声长叹,耷拉着脑袋,颓然得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们放行。那群军吏们掏出行囊,竟然带着不少犯人的画像,五个为一组各自分派下去,凶神恶煞得开始搜寻。旁边那群僮仆,也被逐个按图对照,以防是贼人假扮。庾纯告了声罪,亦缓步跟上,替属下们压阵。
内垣的面积本就不大,来的有两百多个军吏,足以进行全覆盖式搜索。为了以防万一,庾纯甚至还派人堵住四面出口。这么多的酷吏寻人,那是真正的鸡飞狗跳,就算是房梁之上、楼梯之下,一寸一毫也绝不肯放过,决心要把此地翻个底朝天。也许是心疼此处的盆盆罐罐,马源带着一副揪心的表情,请示主人前去跟着“找贼”,省得零碎物件都被砸烂。
待人都走了以后,司马越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淡然神情,甚至仰起头哼着俚曲,赏着晴空白云来。这副一会晴天、一会下雨的德行,实在出乎张轨的意料。到底是官府秉公执法,还是主人家蒙受冤屈,更是令人琢磨不清。休说他了,就是跟随其多年的董定,也拿不准。
“元超兄?”张轨满腹疑窦,又不知从何问起。
“啊,两位受惊了。”司马越转过头来,点头道。
“你就不担心?”张轨边说边用手指了指里头的吏卒。
“欲加之罪,空口无凭!”司马越扯开嗓子,高声回应。
庾纯和陈舆听见,回过头来瞧了眼,继续指挥搜索。
“那他们是来诬陷栽赃你的?”张轨若有所悟,低声问道。
“嘿嘿,嘿嘿。”司马越挤眉弄眼,并不回答。
“难道说?”问了半天,张轨反而越来越糊涂。
“刚才在苑囿之外,那群翻越栅栏来偷猎的乡民,士彦你还记得吗?”司马越不打算再隐瞒,凑近到张轨的耳朵边,以蚊般轻细的声音询问,在对方点头后又低声道:“我收容的三位壮士,就混在乡民中。多谢二位还替他们求情,我才能名正言顺得放走。”
“你!”张轨又惊又怒,差点吼出声,又强行克制住。
司马越连忙做了几个手势,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这才简短得解释起来。原来那三个“劫杀县吏”的逃亡军士,机缘巧合辗转投效在他家,因体格健壮、熟悉战斗而准备充当家兵,只是为了避一避风头,暂时在此处住一段时间。不仅仅是陇西王,本朝的很多宗室乃至于世家,都爱招募逃亡者,改变其姓名,充当田客家丁。毕竟自汉末乱世以来,天下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口,别说才区区三个杀人犯,豪族隐匿上千户人口亦是寻常。毕竟豪族能够扩大家业,逃户可以豁免赋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前不久的时候,陇西王府内部出了奸细,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官府。于是乎陈舆曾上门协商过两次,但由于苑囿禁地不得踏入,只能无功而返。少年老成的司马越,也在第一时间获得了有内奸的消息,只是碍于难以核实是何人,迟迟隐忍未发。却没有想到庾纯、陈舆商议之后,竟然下了如此决心,让奸细直接纵火烧苑,好让他们有机会带兵闯入。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个案子办了,惩治陇西王而树立典型,以震慑那些招亡纳叛的大小豪族。
这番缘由,司马越娓娓道来,让张轨听得眉头紧锁。一方面他没想到前者作为宗室,也学那些豪族的模样,挖自家江山的墙角,乃至于杀官者都敢收容。后世所谓的“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他还真做到了。另一方面是他没想到庾纯和陈舆,明明是儒官却这么手段酷烈,哪怕是把这么大的禁苑付之一炬,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人。所谓“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却是虚谈。
今天的所闻所历,就是双方的斗智斗勇。庾纯、陈舆大胆而狠辣的烧苑计划,刚刚被秘密制定出来,就被司马越的耳目所侦知。所以他特意在今天,突然造访家中的苑囿,为的就是让奸细毫无准备,自己能够从容部署。他派人假扮成偷猎的乡民,夜间入苑和那三个杀人者汇合,一群人装作同行求饶逃出,躲过奸细的监控。因为平日里偷猎的百姓很多,谁也不会怀疑有诈。
“竟至于此!”听完这一切的张轨,如梦初醒。
“兵以诈立,虚实变幻,为官亦当如此。就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仕宦可不是对着死板的纸和笔读书写文,而是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争胜。士彦今后,还有很多要体验的呢。”司马越抿嘴一笑,哼着歌谣收回头去,重新坐得端正笔直。俗事还未尽,他要等上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