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等皆居住于城北的齐伦乡,大多是从军数代的士家。前段时间匡功曹、韩仓曹来访,说是要征调春赋,这也就罢了。他们还偏说什么西北有战事,硬要我们多缴纳一笔租调,这岂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甚至有多年老者死亡、幼子夭折的情形,他们硬要说是户籍未曾注销,咬定是隐匿躲藏起来了,非得我们补交积压数年的口赋。门督你说说看,我等出战入耕、哪有余羡,这可怎么凑得上数?”黄面青年历数诸事,摊着手苦笑。他又简单自我介绍一番,名唤范芦,粗通文墨。
“哪有什么大型战事,分明是巧立名目!这名头欺骗别人可以,我们士家却个个清楚地很,朝廷尚无任何抽调士息从戎的诏令下来,难道是用阴兵去西北打仗吗?”旁边一个年纪稍大者,看起来很是通晓世故,满脸愤世嫉俗的模样。他的发言,引来同伴们的阵阵赞同。
“匡功曹他们,是做得过分了。我会尽快与他协商,起码让他们把租调减上一些。然而能做到怎样,我也不敢保证。”张轨闻言无奈而笑,完全没办法也不愿意反驳。他心想这主意和李申类似,看来几个县吏还真是套路一致、心思相同,即便官府再缺钱都不愿意少拿一点,定要把额外部分转嫁给百姓。
“这些贪吏,果然都一般心黑!拿这种话当借口推辞,谁会信?”那个愤世嫉俗者,骂骂咧咧得抱怨道。他原本性格并非如此,只是受到刺激之后,难免有些过激。
“彭羡,你就少说两句吧!”同伴无奈劝阻道。
“我等乡人,粗野无状,还望门督海涵!”范芦低声训斥了彭羡几句后,朝着张轨赔礼道歉,然后解释道:“其实多征几分赋税,我等勉力撑着也就是了,毕竟生计何年不苦!只是再加几分罢了。众人商量好了,乘着农闲去县东北的大湖里,打些鱼虾、收些葑茭去贩卖,再去附近乡里赊借一些,总会足以交租。可是这需要时间周转,并不是立刻能有。”
“难道这都不肯宽宥?我这就和匡功曹去说,让他给你们期限完成。”张轨既怜悯又生悲,望着这群体格精壮,却屈膝事官的青年,感慨万千。自古以来,中原之民的确是最承受苦难的民族,哪怕是还有一线苟且偷生的希望,也要默默忍受着官吏豪强的欺压盘剥。
“多谢门督!可是这个期限,恐怕也讨不得了。匡功曹嫌我们凑不足数,昨日竟然率领大批吏卒上门,把每家每户的新妇给抓了。他说要是三日内凑不足数,一定要把妇女们解送洛阳,予别处士家重新分配为妻。”说到这里,范芦这个七尺男儿,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是去年年初,才凑钱娶了新妇,平日里感情甚笃。谁想遭此飞来横祸,一夜之间失去了枕边人。
“竟有此事!”张轨瞠目结舌,对豪吏的认知再一次刷新。
闹事的军户回味起这段伤心事,再度哭哭嚷嚷起来。他们空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却畏惧官府不敢反抗,只能选择今天来哭求,说起来可怜又可哀。有的家中妻子已有身孕,有的则连儿女都生下几个,匡胄为了做到每家每户的充分覆盖,亦下令动手抓去。最惨的莫如彭羡辈,家中尚且讨不来年轻新妇,于是佐吏抓去了其已届中年的母亲,声称嫁娶不合规制,要按士家制度重定婚配。
仔细听了几个人的哭诉后,张轨空有施以援手的心思,却又感到浑身的无能为力。数次经历后,他清楚“士家”的严苛,按理来说是有规定,婚配只能限于同类,不准与平民通婚,故而有嫁娶必须上报官府。然而天长日久,地方官吏懒得去一一查验,于是乎很多人把这个手续淡忘了,只管符合标准自行嫁娶,而忽略了官府审批这个过场。匡胄这么做,是有所依据的。
站在人群面前,张轨犹如面对滔滔巨浪,实在是进退失据。他不愿意和别人一样躲避不理,却也拿不出办法来解决问题,只能束手愣在原地。过了片刻,他忽然望见匡胄从街头慢悠悠走来,依旧是那副白嫩圆润、笑容可掬的神情。八九个佐吏干吏,在其身旁前呼后拥。
遇见了正主苦主,那群闹事士家们哭得更凶了,然而任何人试图靠近,就被那些佐干吏员以大棒驱呵。彭羡闹得最厉害,胳膊上连挨了好几棍,被佐吏指挥值守的军士架开。匡胄则压根懒得理会这群蝼蚁,不急不缓得负手踱步,满面春风得朝着张轨招了招手。
“匡功曹!”张轨挤出笑容,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门督,听说你家的僮仆,现在都是知书达理的小君子了嘛!真不愧是京洛名士,家风就与众不同。”匡胄抢先一步,笑哈哈得寒暄起来,搅得对方更不知怎样为正事开口。他这话一方面是恭维,另一方面是暗含讥讽,不满意于张轨对僮仆的贵贱不分的模式,亦是提醒其对军户不可有此态度。
“哪里!我正寻功曹,有要事商量。”张轨依然听不出这种弦外之音,他左手朝着人群拂了拂,准备劝说。只是他到底是经历单纯,低估了数十年刀笔吏的伶牙俐齿,还以为自己的大吏身份能左右什么。
“在公言公,在私言私,我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理应分得清公私之别。门督若是有事,就一起跨过这道门槛,当着大小同僚的面,在县廨里面光明正大得说。”匡胄闻言昂起头,好似是个绝顶的正人君子,说罢又挤了挤眼睛道:“倘若不守朝廷典章,于办公处之外的地方独自商讨,岂不是有以私情干涉公事之嫌疑?你是秉公之人,想必不会分不清吧!”
“这。”张轨果然被反问住了,仓促间不能应对。
“来来来,先入县廨里点了卯再说。士彦你就算再急迫,难道还怕我会跑了不成?”用言语绕住后,匡胄瞬间换了亲昵的神色,勾肩搭背得拍着张轨肩膀,推着其迈步进门。
不由自主的张轨,一边迈步一边挣扎着回头,然而被身后的佐干们遮蔽,竟再看不到无助的军户们一眼。只剩下众人的哭嚎之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耳边,胜过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