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依我看,门督也就是寻常与兵士们相处,兼之职领军务,难免对那些囚徒有回护扶助之心。毕竟他也算是恪尽职守,保护住囚犯未被贼寇抢走,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此事就当做功过相抵,只希望门督再遇到这群盗贼的时候,不要再怀有哀怜之心,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最终,蒋玄彻底被磨没了耐性,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诈供。正如他所言,最关键的在于张轨没有放走囚徒,只是有人声称其放走贼人,所以无法强行问罪。
“多谢主簿成全!在下职责所系,定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囚徒逃走。”张轨心满意足得开口答话,又冠冕堂皇得唱了个高调。他现在完全放心了,看来对方的确没掌握具体细节和真凭实据。
蒋玄郁闷得挥了挥手,众吏悻悻然各自散去。唯独挂念着家奴之死的李申,难免有些余恨未消,仍然把这笔账算在了张轨头上,出门前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至于张轨,则泰然处之得受了这个白眼,压根不在乎这位富贵子弟的记恨。他负手踱出门外,自去处理事务。
接下来的足足五日,张轨都过得万事不劳心。一方面,县吏们不得不接受他的说辞,即便有所怀疑还是无法攻讦。另一方面,失去兵器的双泉坞如同拔了牙的老虎,理应掀不起任何风浪。果不其然,这段时间里风平浪静,同溪乡深山里突然出现的“贼盗”,来去匆匆没了踪影。
然而事情发展到第六日,令人头疼的事情出现了,问题首先出现在张轨最为关注的受囚军户这里。那个牢骚满腹的军士彭羡(其兄即避在双泉坞的彭袭),联络了几个亲近的伙伴,连夜从校场之中逃出,连家眷也抛下不顾。而负责看守的县兵,原本就对这群同类监管宽松,压根没有防备。
怀着不与百姓为难的心态,张轨得知此事后并不追责,反而竭力安抚留下的军士及家眷,连稍加训斥都没有。却不料此举被人误解,以为他这个门督和和气气、软弱可欺,即便逃亡也绝不会为难家属,于是乎零零散散又有不少人趁夜逃走。等到第十日,已有三十余名囚犯逃逸。
如此情形出现,张轨顿时感到啼笑皆非。他亦熟读《左传》,深知其中“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的道理,只是运用起来还欠缺火候。对此他不得不板起面孔,收起“种地门督”的和蔼神色,加强了校场的守备,督促县兵加强监管。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现在最难的事情在于,大量逃逸军士的出现,会让县中再度出现对张轨的质疑,而且证据确凿。在有一番作为之前,他还不想被免除官职甚至承担罪责,这令他头疼不已。县中开始有人议论,他也迅速展开行动,然而收效甚微。留下的受囚军士,没人肯说是谁人组织串联逃亡,那些人又是去往何方,皆推说毫不知情。而他与薛琛、秦璧等反复研讨分析,亦派出亲信去四周打探,仍寻不见双泉坞群豪躲在何处。
数日无功,正在头疼之际,囚军又来给张轨添麻烦。当时清晨,他正带着郑、卫二僮赶到校场,军士范芦在几个伙伴的簇拥下迎面作揖,一脸谦恭得表示有事情需要门督首肯。此人年纪虽轻,却在乡里素有刚强仗义、一诺千金的名声,被公认为受囚者的发言领袖。
“门督,我等军士多与妻同囚在此,家中只剩下孩童老弱,别说拖欠春赋依然无法缴纳,就连家里的粮米也快见底了。眼看即将到八月,还是没有放人的迹象,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等商议过了,县东北的大湖里有鱼虾葑茭,不知你可否允准让被囚的各家妇女去采捕,能卖些钱财供应生计。”范芦表情谦卑,声情并茂得恳求道。
“哦?”张轨闻言恻然,顿步不前。
“不行!”站在旁边的中曲曲长窦朗,连忙凑上前来,冒着被视为无礼的风险抢答道。近期囚犯的大量逃亡,让他这个负责看守者如坐针毡,很担心再出现什么麻烦。他先抢了白,后又补充道:“门督,这些囚人心中怀怨、时刻思逃,纵逸这些家眷去地形复杂的湖边,很容易躲得无影无踪。若是这些人借机逃亡,那剩下的军士们无后顾之忧,就更加大肆潜逃了。”
“门督!”郑律深有同感,喊了声悄悄摇头表态。
“这,这。”范芦语气懦弱,不敢辩解。
“汝等这就大大得不是了!”思忖刹那,张轨展颜而笑,指着诸位军士说道:“此辈和汝等一样,都是数代为国耕战的士家,只是当下际遇不同罢了,不能因此以贼寇视之。现在其家中生计无着,我作为门督理应为之主持公道,而不能坐视不理。民生维艰,我意允准。”
窦朗、郑律等,闻言齐齐转头,深觉此非善策。
“多,多谢门督!”本已打退堂鼓的范芦,登时惊喜交加。
“若是让那么多妇女,分散在河边搜鱼采葑,仅凭我手下的这点人手,根本看顾不过来啊!何况还要监督囚军垦荒,抽调不出多余的人。”事已至此,窦朗只好掰着手指头诉苦道。他明白张轨的决定无法更改,自己需要事先把存在的风险指出来,省得后续监管不力反遭责怪。
范芦还是不敢多言,畏怯得瞧着张轨。
“军士者,国家之爪牙也。我依然信赖他们,就和信赖汝等一样,决不能以囚徒的待遇处置,此事不用再多说了。我会叮嘱驻防东门的左曲,明日起抽调一什来帮忙维持秩序,引那些妇女去湖边。无论出什么事,都有我一力担责。”张轨不耐烦得摆了摆手手,下了定论。
“一什?”窦朗心底暗暗嘀咕,却只好闭口领命。
轻易得到了允诺,范芦等军士惊喜过望,在一阵呼啸欢呼之后,千恩万谢得各自散去了。窦朗组织兵士,监督众人奔赴开荒处,开始了新一天的垦荒。而每次都不落于人后的张轨,这次偏偏托词说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先找了个空闲的营房坐着,嘱咐他人不得进入。
“郑律,你是不是还有话说?”张轨猝然问道。
“禀郎君,没有。”郑律答得十分流畅。
“卫仪,你有没有?”张轨转而问道。
“禀郎君,仍有纵囚之忧。”卫仪直言道。
“嗯,这就是了。”张轨满意得点点头,这才是他想要的回答。郑卫二人各有优劣之处。郑律聪明机敏、行事沉稳,却过于察言观色、顾虑过多;卫仪虽然寡言木讷、不善言辞;却从无隐匿、诚恳踏实。而他作为烹小鲜的调和者,就必须兼而用之、各取其长。
郑、卫二人对视一眼、俱是茫然,有点跟不上节奏。
“汝二人明日清晨伪装做村夫,悄悄等候在大湖附近。届时各自盯紧一个妇人,暗地里跟踪其行止,瞧瞧此辈会被双泉坞救到何处。如此一来,我们就掌握住了李弥等人的临时居所,明暗之势再变,擒纵之策可得。”张轨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
“原来如此!”郑律恍然大悟。
“欲擒故纵!”卫仪拍手赞叹。
“不错,正是如此!若不是由这些人引路,我们怎能探到巢穴所在呢?囚军不断受蛊惑逃亡,这样下去根本不是解决办法,何况已经逃亡了这么多。与其前日防贼,不如一击必中,彻底解决这些不死心的家伙。”看到二者如此上道,张轨更为放心:“之所以嘱托尔等,就是因为你们能意识到问题所在,一直提醒我小心防备。既然如此,将此任务交予尔等,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谨奉命!”郑、卫齐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