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满腹委屈的潘岳,此刻正是无处发泄的时候,于是乎还真不避得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原来早在洛阳官员们到来伊始,他就兴致勃勃得试图去拜访,满以为自己还算是个交游广阔的当朝名士,肯定不会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那些曾经一起称兄道弟、喝酒服药的诸位同僚,瞧见他就如同看见得了瘟病者似的,压根就懒得搭理。他低眉顺目凑上的笑脸,不仅没有人予以理会,反倒是在背后指点嘲弄,搞得他顿感耻辱。
说来也难怪,久处中枢的吏员们都很实在,他们要把有限的精力和时间,用于维护更重要的人际关系,哪里还会搭理他这种“发配荒郊、跌落井底、得罪权贵”的过气名士呢。潘岳转了一圈,不仅没得到面见诸位高官的机会,就连吏员们也对他爱搭不理。他羞愤之下碰到了昔日好友夏侯湛,然而后者也仅仅是淡淡得朝他问好,接着便推说是要去中书监那里议事,无暇与他叙旧了。于是自那次初访之后,直到如今的百官聚餐、不得与会,潘岳都一直陷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不禁回忆了当年的风光旧事,越想越是愁苦不堪。
即便曾经潘岳,也是个高傲轻狂的家伙,可张轨几人听到他的这段叙述,难免还是同情不已。固然他潘安仁并非什么善类,然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此时更显得面目可憎。何况前者尚且能说是狷狂,后者就是明显的势利眼,有着本质差异。联想到这,几人都对潘岳连连安慰起来。
正在众人唏嘘之时,旁边传来阵阵议论和赞叹之声,他们回头看见是十几个洛阳吏员,簇拥着一位十分年轻、面容丰润的郎君,缓步跨过中庭朝内走去。此人英姿勃发、顾盼生辉,看似还不足二十岁,却明显跃居诸位同僚之上,俨然以首领自居。本县的围观者看到此景,虽然不明白这究竟是谁,可都在夸其相貌不凡、年少有为,定是未来的宰相栋梁之材。潘岳见状,自然是妒火中烧,因为曾几何时他这位“连璧”之一,才是位居这种舞台中央的主角。后世刘琨所谓“恐祖生先吾着鞭”的感慨,那种焦迫不甘之心,正合此时此刻。
“潘令,你还记得此人吗?”嵇绍饱含深意得问道。
“自然记得。”潘岳声音低沉得答道。
“那个人叫束皙,阳平郡元城县,才刚刚十七岁。当初朝廷征召的贤良中,他被定为优异者,入职中书省为‘佐着作郎’。”同在一个屋檐下,嵇绍对此人熟悉得很,于是低声为张轨等人解释道:“阳平郡属于‘三魏’郡之一,当地的门阀豪族大多是曹魏以来的元勋大臣,他家也不例外。其祖父两代出仕,都担任过郡守级别的高官,在京洛官宦中很有交情。不说别人,他就常拜访我家伯父,请求帮忙延誉为官。如今职典中书,可谓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张轨点点头,大晋的世家子弟还真多。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兄长新娶了‘堂阳子、都督陇右诸军事’石鉴的侄女,这可是位圣眷正隆的大人物。有了这层关系,他自然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嵇绍嘿嘿然,又小声得补充道。他现在混迹于中书省,也是个消息相当灵通的人士。
“那还真是前途无量。”挚虞淡然道。
几声议论的同时,束皙已经到了内庭门口,刘武等仆从点头哈腰得准备迎他进去。可是他得意顾盼,忽然扭头发现了这边,于是惊讶地朝嵇绍打了声招呼。后者见状也只好挤出笑脸,凑近跟前互相致意。毕竟他俩同在中书,算是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
“延祖兄为何迟迟不进去,反倒在这干站着啊?”束皙客气询问道。对方职位更高、名声更着,他是需要以礼相待的,至于其他人则不然。他瞧见眼眶湿润、眼神复杂的潘岳,以及缄口沉默、表情各异的四人,心底涌出一丝嫌恶的感觉。这群无知无礼的乡下匹夫,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我与几个旧人说话。”嵇绍察觉到这份心思,亦变得冷淡。
张轨本还想礼貌点打个招呼,没想到束皙直接扭头不理。
潘岳心怀怨气,挚虞略以微笑,皇甫方回则视若未见。
“延祖兄好歹也是身在中书,如何这么自甘,自甘,呵呵。”话不投机半句多,束皙差点把“自甘堕落”脱口而出,想了想究竟还是忍住了。和这群粗野的县乡之吏多对视一眼,他都觉得是自降身价。故而他随意拱了拱手,便昂然转身跨进了门,去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洞天。
“才飞上枝头几日,就这般目中无人!”嵇绍很是生气。
“奈何,如今他有这个资格啊!”潘岳既是嫉妒又是羡慕。
“肥马轻裘,过眼富贵何足骄。”皇甫方回语含轻蔑。
“气量若此,焉得腾达?”挚虞依旧语气平和得评价道。
“这就是大晋的现状啊!”见此情状,张轨不禁联想万千。
就在此时,另一众官吏正低调得从旁经过。
“几位贤良,何故在这里驻足啊?”发问的人语气和善、鬓发微白,正是担任侍中要职的任恺(字元褒,时年四十八岁)。他正要踏进门去,恰好看到这几个曾经谋面的贤良,于是关心得询问道。不仅是在庙堂,早在昔日的上巳节洛水之会上,他作为在场的大臣之一,就曾见识过张轨等人的学识和口才。
对眼前这位壮年贵臣,张轨只是稍微有点印象,一时之间想不起对方的名讳,只好笑了笑作揖行礼。倒是嵇绍连忙抓住机会,乘机叙述了今日的区别待遇,抱怨说同伴们明明是天子亲自从朝中派下来的官吏,怎能当做来村夫俗子对待。他深知这位任恺是何许人物,这可是位勤恪忠直、急公好义的三朝老臣,素来有“解人急难”的美誉。
“我晓得了,这样做的确是没有道理。诸位贤良皆是我大晋的栋梁之材,无论是典职朝中,还是主政地方,都是一般的为国出力,怎可分个清浊高低?”果不其然,任恺毫不迟疑得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点头勉励了众人后道:“你们现在就随我进去,我自会与荀监解释。”
“多谢任侍中!”众人各有心思,一齐称谢道。其中皇甫方回倒不是很在意,挚虞也有点无所谓的态度。张轨是有点不忿,觉得没道理让束皙这等人看不起,有心进去瞧瞧。倒是悲极生乐的潘岳,霎时间喜得眉飞色舞,揉了揉哭红的眼眶,身心的严霜顿时消解,仿佛看到了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