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洽休要忧虑,我所要问的,是个很简单的事。”初步询问了对方的姓名和身份后,荀勖笑容可掬得称呼着挚虞的表字,完全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表情。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听闻汝等在上巳节,曾以高论轰动满座公卿,少年人的气象真是令人神往。想到这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这三月三日上巳佳节,临水洗祓、流觞宴饮的习俗,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真是个好问题!”“我也很好奇!”听到发问后,人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上巳节”的习俗古已有之,得益于人们对山水游赏的逐渐重视,该节日在魏晋时期的地位显着上升,此日的河畔往往能见到临水宴饮的盛景。可就像很多流传的节日一样,许多人只是知道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是有这个节日的存在,却不知道其意义是什么,更不解其根源从何而来。在动荡初歇、人物凋敝的当下,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家族传承都弄不清,遑论去了解这种事。
“虞小子,冒昧回答了。”挚虞缓缓行礼,先作谦虚道。
“但说无妨。”荀勖抬手示意。
“据我听闻,祓禊祈福的习俗,是出自于后汉章帝时期的一件事。平原人徐肇之妻,在三月初生了三个女儿,到第三天而俱亡。当地人以为鬼怪作祟,一起招携到水滨洗祓,遂因水以泛觞。今日之俗,应是起源于此。”见闻广博的挚虞,环顾四周娓娓道来。
“哦!”众人皆是恍然大悟状,唯独张轨在轻轻摇头。
“这样啊!”荀勖闻言缓缓点头,怅然若失。
“挚仲洽或许懂得如何做事,却不知道该怎样做官。”夏侯湛默然无语,在心中暗自叹息,饱含怜悯得打量着那一群曾同为贤良的侪辈,大有一种他们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他低声呢喃:“荀监以善长浮言得宠于陛下,其本身也喜欢听些吉利的话语。他正在心情愉悦得饮宴,蓦然听到这段不讨彩的晦气解释,又怎么会开心呢?”
“如君所谈,便非好事?”果然,荀勖不甘心得追问。
“洗祓除晦,本是事实。”挚虞仍然坚持道。
“难道没有别的说法吗?”有佐吏替荀勖问道。
“没有!”挚虞坚定得摇摇头。
“诸位博士,可有议论?”那位亲信佐吏,求助于外援。
“不太清楚!”“不了解!”十余名随队而来的太常博士,纷纷摇头作无异议状。他们大多数是因为知道荀勖秉性,不敢说实话去触这个霉头。有的则的确是见识浅薄,纯粹是因为门第和混迹进来,对此事一无所知,此时怯场不敢发言。此举让荀勖大为失望,不禁搁下了筷子。
“据我所知,上巳节的起源由来,和仲洽说的大致差不离。只不过追溯的时间理当更早,而非后汉的这个故事。”万马齐喑之中,素有“秦癫”雅号的博士秦秀,大摇大摆得越众而出,吐字清晰得说道。他浑不顾及上官的感受,打消了其最后的一丝念头。
“哦。”荀勖顿时感到食欲消减,停杯投箸不能食。
“虞,远域偏乡的小子狂生而已,不足以相询!若荀监允许,下官请言之。”现场氛围的短暂低沉中,忽然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正是那位年方十七、少年得志的束皙,一边说着一边跨步到会场中间,朝着上座诸贵躬身行礼,并回头深深嗤鼻。他不仅詈骂挚虞为“小子狂生”,而且不称表字、直呼其名,可谓是相当的轻蔑无礼了。
朋友们气得拍案而起,挚虞倒是依然沉着、不动声色。
“但愿你的言辞,能配得上你的狷狂。少年人恃才傲物,也须有个基本的礼貌。”侍中任恺面无表情得发了话,并按了按手示意张轨等人坐下,以防起争执而闹大。不仅是他,另一侧的中书令张华,表情也十分不悦。
“是!”见此情状,束皙强忍着应诺。
“君有见闻,不妨试言之!”荀勖倒是很感兴趣。
“是!”束皙闻言,大受鼓舞得挺直腰杆,朗声说道:“昔日周公建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有诗云‘羽觞随波’。又,秦昭王在三月三日置酒于河曲,见金人奉水心之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其后乃霸诸侯,因此立为曲水。两汉相缘,皆为盛集。”
“羽觞随波?秦昭王?”张轨听着匪夷所思。
“这,这?”不少人在私下议论,更多人在随众赞叹。
“原来是这样啊!”荀勖春风满面,犹如老树焕发生机。
“不仅如此。今日大晋年号泰始,正是涤荡百年是非,一切更新初始之意。诸臣皆为栋梁股肱,辅翼圣君、襄赞朝政,可谓是诗经的‘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荀监前日主持制定大晋的礼乐,今朝又来主持魏冢古书事宜,可以说是周公再世!‘羽觞随波’之盛事,必能复见!”束皙深谙为官之道,顺着竿子就往上爬,借机对荀勖吹捧有加。
“说得好!”此番说辞让荀勖心花怒放。
“诚如斯言!诚如斯言!”众官吏附和道。
束皙嘴角微笑、满怀得意得环顾四周,尤其是蔑视了身后。
“我为陛下信赖,有幸主持中书之事,可是妄自比于周公的话,还是太过了。”沉浸半晌后,荀勖拂了拂手,亲昵得召唤道:“今日我虽无羽觞、但有杯酒,可以酬赠君子。束郎君,汝见识广博、对答绝妙,不愧是当世神童,实在令我大开眼界。可否来前,饮却此杯?”
“荀监吩咐,敢不奉命?”束皙喜不自胜,赶忙双手高高提起衣襟,快步趋行到对方席位跟前。他先是恭敬得捧接过酒杯,然后小心翼翼得躬身倒退两步,这才弓着腰连连赔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方才他答得吉利讨彩,此刻应对又谦卑得体,获得了上官的无限欣赏。
“博闻能饮,少年佳士!”荀勖指着束皙,笑呵呵得对左右道。
“皆赖荀监慧眼识才!”太常卿华表恭维道。
众人一片称颂附和之声,不在话下。
“广微从‘贤良’入仕,担任我中书省下的佐着作郎,也有一段时间了。当时的贤良济济一堂,可如今他的光彩尤为耀眼,能力和辛勤堪称表率。”兴致颇高的荀勖,称呼着对方的表字,对张华等中书要员道:“我决意将他举荐给尚书省,拔擢作大用。”
“君可向有司举荐。”张华表情冷淡,不置可否。
“我自会保荐。”荀勖暗暗哼了一声,决心坚定。
“多谢荀监!”束皙满心欢愉,几乎要舞蹈拜谢。
荀勖、束皙两人,又互相对答数句,无非是一个勉励、一个奉承。这副情景,倒也是大晋甚至秦汉以来的宦海常态。毕竟贵臣倘若想要赢取更大的影响力和权势,那就需要有得力的亲信手下,安插于各个要害部门之中,大家攀附关系互相提携,形成庞大的关系网络,即所谓的“门生故吏”。如束皙者,在荀勖的手下短期任职,相当于镀了一层金,就深深打上了后者的烙印,无论今后走到哪都不会洗脱。在旁人看来,束皙是荀勖的故吏,荀勖是束皙的恩主,有种难以切割的紧密联系,甚至有种道德上的古怪约束。不论束皙的真实能力如何,荀勖的举荐都相当于深化了这层关系,使得二者的仕途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这种赏识认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我也可以!”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潘岳紧紧攥着拳头,恨得咬牙切齿,悲得痛不欲生。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华正茂、名满京华,可没想到换来的不是前途无量,而是天壤之别。恐怕若非是此次竹书的意外,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蒙受贵人青眼,一展平生的抱负了。
此刻张轨、皇甫方回的私下埋怨之声,可想而知。而即便是向来冷静的挚虞,目睹此景也不由得心绪激荡,感慨良多。这半年多来,他在县令任上忙内忙外,应付大大小小的要事琐事,可哪怕尽己所能做得再好,朝中也没一个人能看得到,或者说没人会在乎。任一个正常的官吏,都不会无缘无故赏识举荐一个几乎没机会碰面的外乡官吏,即便其做得再累再好,也比不上每日贴心的身边亲信。默而生,默而死,似乎是身在底层的宿命。
“他们要的原本就不是真相,只是应景的吉利祝酒话而已。仲洽兄将它往考证事实的方向说,本来就是错了。”皇甫方回想起来薛琛等人的话语,无奈得摇了摇头。可正当此时,他发现身旁的张轨忽然站起,挂着微笑打量着前方,身形板得和杨树一样笔直。
“呵呵,额。”正讪笑的束皙,扭头发现此状,顿时僵住。
“你要做什么?”潘岳从愤怒中吓得顿时清醒了,低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