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七年(271年)十一月初,从洛阳来的大批官僚队伍,终于踏上了返程之路。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享受着郡县公私提供的高规格招待,犹如饕餮般卷除了足抵本县当年赋税的美酒佳肴,这还不论游玩、特产等开销。有些穷苦者,每日专门蹲在李家的门外,等待饮宴后倾倒到门口脏水沟的剩饭,将其捞出来淘洗干净后暴晒晒干,可以充当一家人许久的口粮。据说里头还有多动都没动过就丢弃的剩菜,亦会被当做珍馐捡着吃。朱门里的人不会在乎冻死骨,反而把这些事当做笑话,就连豪门僮仆都取笑乡民的这种“贪愚”。魏晋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如犬马牛羊般分血统高下的时代,不同族群之间的隔阂将会越来越深,这还只是个开端而已。
官吏们难得出了天子在堂、高官满街、令人压抑的京城,体验一种强龙欺压地头蛇的快感,可以说是非常享受这段时光的。若不是张华、任恺等人的几番催促,他们或许还会迁延些日子。竹书的破译效率实在太快,让这群官僚们还刮地不到两尺,就不得不大包小包、满载而归了。辞行之际,最恋恋不舍的当数中书监荀勖,他激情满怀得扶着车轼高歌一曲,朝着赔笑送行的当地官吏们挥手道别,仍带着无穷的眷恋。毕竟在这他可以怡然坐享无数人的歌功颂德,回去后却要辛苦自己换一副谄媚的面孔,去讨好皇帝本人了。
队伍中唯一留下的,是司隶校尉麾下的武猛从事许恭,这是张轨曾碰过面的老熟人了,曾跟随主官去司马越的苑囿实施抓捕。因为汲郡在畿内,属于司隶校尉管辖,虽然官员们各自有随行的扈从卫士,可在本地的安全问题是由他具体负责的。现在由于还有些竹书没清理完,他受命带了两百名兵士留在县中,负责监督和保护扫尾工作,以防有贼人来古冢捣乱。
送行的队伍里没有张轨,因为他是被荀勖所排斥的人。不过他也并不在乎这个别人眼中的“机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县城东北方向的大湖里,那齐人等身的无边浩荡芦苇丛中,藏匿着他的行踪。此刻除了充当信使联络对方的僮仆高涤之外,无任何人知晓他在这。
和张轨热闹交谈的,正是许久不曾现身的李弥,以及其党羽邱善等辈。说是两拨人碰面,张轨、高涤架着一只扁舟,双泉坞豪们则坐着六条稍大的渔船,后者对前者呈包围之势。不过双方本就没有敌意,之所以现在凑到了一块,是因为他们终究达成了共识,需要群策群力,谋划下一步行动。
“士彦,真的考虑清楚了?”李弥叉着双手笑问道。
“想明白了。”张轨喟然叹了口气,有点失落。
“哈哈哈,好!你我虽有争执,却在这三个月的约定期满之际,最终殊途同归。士彦能够履行承诺、纠正前非,不愧为大丈夫也。”李弥满意得点点头,环顾左右亲信笑了笑,又安慰道:“和那些毫无道理可讲的官吏,根本就不需要浪费口舌。随心驰骋,仗义横行,才是真男儿。”
“一开始谁都会有幻想,这无可厚非。”彭袭摆出过来人的姿态。
张轨无可奈何得笑了笑,他已经身心俱疲、无心争辩。
“行了,咱们现在定下个时间,你把那些看守的军士支开,我带着大伙冲进校场,里应外合、一起营救。沿途都有我的故交,可以临时安顿他们。”李弥快人快语,严肃了话题。为了信守和对方的约定,他三个月都没有回双泉坞,现对家中的事情难免有点担心。
“这回士彦可别设下什么埋伏!”邱善闷声闷气得打趣道。
“老羌我可不想进囚笼。”姚放一唱一和道。
“呵呵!”听得出来对方无恶意,不过张轨没心思打趣。
“看来张郎还有话说。”坞中军师白嘉敏锐得察觉到。
“对,我还有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张轨点点头。
“请讲。”李弥并不恼火,叉着双臂、以示悠闲。
隔着不太远的岸边,此时传来几声响动,众人以为是水禽没在意。
“此次烦请孟存兄,是想安顿好这些军士及家眷,并不打算让他们以佃客的身份,加入双泉坞。至于届时安置在哪,可以再商量讨论。总之一个原则,他们必须是没有依附的自由之身。”张轨拱了拱手道。即便现在是他有求于人、被迫联合,可还是有不能退让的底线。
“这是为何?”李弥先是皱着眉头,继而笑着反问道:“难道士彦是怀疑我,不会将他们与原先的旧人一视同仁吗?这点尽管放心,我会以客礼相待,绝不会横加欺压。”
“那是孟存兄个人的良善之心,何足依仗?”张轨不好再拐弯抹角,干脆直面答道:“在下冒昧试言之,倘若君百年物故之后,能保证他们的子孙后代,不被你的子孙所欺压虐待吗?况且大晋现在存在的,就是制度上的问题,那些曹魏以来的豪族功勋子弟,不像先辈那样知道民生之苦,很多苛政没有动力和能力去调整。坞堡当下看着似乎是赋税更轻、待民更惠,可是时日渐长、传承稳固之后,难免是缩小版的国家,也会有种种相似的问题出现。”
“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的子孙不行!”李弥似笑非笑。
不少坞豪在暗暗摇头,心中替李弥打抱不平。
“谁的子孙,都保障不了一定贤明。历史上生儿不象贤的比比皆是,不久前就有蜀汉的刘备。依赖人治,不是长久之计。孟存兄深明大义,必能理解我的这番直言。”张轨再度客气行礼,也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在注重人情世故的人世间,他这么说是有些过于大胆了。
片刻沉寂,唯有湖风的声音忽忽在耳。
“好,我答允。”李弥低头又抬起,肃容道。
“孟存高义!”张轨长舒一口气,怡然展颜。
共识达成,双方都轻松许多。李弥挤了挤笑容,可是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他马上换了副决然的神情,双手朝向腰间的跨刀摸去,迅速将其拔出刀鞘。还没任何人来得及反应,他执刀大喝一声,小跑两步蹬踏着渔船的头部,向张轨的小舟腾跃而去。
凌空半丈,如鹰之扬。李弥在众人的惊呼中高高跃起,在空中采取了半蹲的姿势以提升距离,以确保能跳到对方身边,这点轻易得达到了。电光石火之间,他双手狠狠地向下挥砍,径直朝着张轨的右臂方向劈砍过去。这行为太怪、速度太快,根本不给后者丝毫的反应时间。
“孟存!”邱善、姚放阻拦不及,急忙跺着脚大声喊道。
“门督!”高涤万没料到,慌忙伸手寻武器格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