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县令潘岳忽然回城,聚集了吏员们再度开会。事态变化太快,许多人都不明所以,猜不透为何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位甩手掌柜竟然来主动理事。而这位潘名士自身,也是满脸愁容、无可奈何,若不是太守王宏下了死命令,他才不愿回到这种地方,去强行弹压豪族,惹得一身腥。在这个讲究门阀世交的年头,做官的前途取决于会不会“做人”,即能不能和各地的大族子弟保持良好关系,否则没人会帮着举荐升官,交恶的话则更后果更严重。共县虽小,可这里的豪族、县吏,也在大晋朝廷那千丝万缕的关系网里,天知道他们背后会有哪个大人物或者明日之星,这可不是他潘岳愿意得罪的。
昨天张轨的计策,当真取得了奇效。初次见面的王宏,即便对他称不上多少信任,可焦虑之下别无办法,在一番诚心诚意的交谈之后,最终选择给予书面上的全盘支持,以期能完成自己的本年度政绩。毕竟张轨有“御派县吏”的名头,又是当时闻名的凉州名士弟子,信誓旦旦得保证有办法取得垦荒成果,王宏还是愿意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的。除了郡中出具的文书支持之外,王宏还赶鸭般得驱回了潘县令,让后者名正言顺得坐镇帮助,以防当地有人不服。虽然能给予的帮助只有这两件,可张轨觉得已经达到了预设目的,可以放手施为了。
在场的诸位县吏中,唯独蒋玄、匡胄几个人心知肚明、脸色铁青。他们犹如在本地织网数十年的老蜘蛛,当然有自己的亲朋耳目,早就从郡吏那里得到了急讯,甚至在张轨二人连夜赶回来前,就知道了王太守的全盘计划细节。然而他们知情之后还是束手无策,虽然王宏已经是快要离职的“五日京兆”,可眼下他毕竟还是朝廷正式委任的太守,传的令、说的话无法直面违拗。或许执行时可以阳奉阴违,可起码现在当面接令时不行。蜘蛛毕竟是有毒的,现在他们有着满腔的怨气,敌视得盯着怡然安坐的张轨。
“张门督,连夜奔波辛苦啊!”蒋玄阴阳怪气得说道。
“百姓未宁,何敢言苦?”张轨淡然回应道。
“呦,微末县吏也操心许多乎?”匡胄就没那么客气。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张轨言简意赅。
“那是孟子,你却不是‘张子’。”匡胄嘲弄道。
“人皆可以为尧舜。”张轨仍然引用着《孟子》。
“京洛人,想得倒还挺多。”匡胄打算继续挑衅。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行人不解濠鱼之乐,我行由心,干卿底事?”进入共县这个环境来,张轨难得得露出一脸凶横之色,毫不退让得反诘道。整整近一年的时光,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了。
“哼!”口舌无法取胜,匡胄悻悻然落座。
旁听的潘岳,仿佛是个受惊的鹌鹑,对两人的唇枪舌剑故意视而不见,生怕沾染上一点。又过了半晌,等到县吏们基本到齐之后,他才开始细声细语得传达郡中的指令,全权委托他和张轨处置后续的“垦荒”事宜,可以酌情清退豪族“不当”侵夺的田亩和农户。
听到这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时,在场的吏员们无不惊愕环顾,万没料到王宏会出此下策,真的要不惜得罪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来博取他的仕途政绩。当然,王太守还是爱惜羽毛、躲在幕后,“酌情”这个词用得恰当而巧妙,是典型的官场式咬文嚼字。届时万一闹大了或者事态不利,他大可以推说是张轨领会错误、办事不当,而他本人绝对没有任何“欺压良善大族”的想法。只要他本人不现身在第一线,任何说法都是可以提供回旋余地的。而唯独那个众人眼中的“愣头青”张轨,竟然真的揽下来这个得罪缙绅之家的任务,可谓是愚蠢之至。
堂堂一县之尊的潘岳,在传达郡令的时候依然战战兢兢,只顾垂首低声读着文字,时不时悄悄半抬头观摩打量,看看众人的反应如何。他在读到名字时,故意把语调重心摆在“张轨”这里,以洗脱自身的干系。并且在诵读期间,他还装模作样得斜面瞧着张轨,做出仿佛请示询问的面部神情,以将责任推卸干净。在他那一连串的举动下,并由于他长期以来的懦弱形象,果然使得众人不再关注于他,都认为主事者是张轨。
“几十年的旧账,这可如何算得清楚?”“汉末动荡,文牍不全,根本查不明白!”“万一有荒田,有恶人栽赃说是侵占怎么办?”潘岳刚刚读完文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说个场面话收尾,人群中的质疑声已经如海如潮。特别是蓄田养客的本县大族们,“半城李、东街王,褚孟刘姜各一乡”,他们的田土和僮仆来源本就是笔不可深究的烂账,谁的第一桶金都不干净。这些本地家族的男性成员,又遍布在本县、本郡乃至本州的官吏岗位上,能掀起来很大的官场能量。故而才刚刚听到这个风声,县吏们就急急忙忙得表示“不合实际、无法推行”,想用漂亮话遮盖真实目的。吏曹史李申、户曹史王绣的声音,显得尤为响亮。
“诸位,这是王太守的指令!”潘岳摊手示意,无奈且畏缩。
众吏哪里顾得上他,继续七嘴八舌、大声喧哗。
“好了,静一静!这里是规矩森严的县廨,可不是讨价还价的集市!”任由大伙闹腾了半晌之后,蒋玄才慢悠悠得挥了挥手示意,准备挟此声势来讨价还价。数十年的老吏积威,立刻震慑住了那群色厉内荏的吏员,庭中霎时间万马齐喑、静谧无比。
“主簿,这可如何是好?”潘岳赶忙抓住救命稻草。
“唔!”蒋玄抚摸着胡须,俨然陷入沉思。
“主簿,这是乱命,绝对的乱命!我们不应该遵从!”韩霁叫嚣着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张轨,气恼自己竟然将宅邸借给此辈居住,好似养了个白眼狼。他继续道:“汉乃衰亡之国,魏是僭越之邦,他们那时候的田户记载,根本不足为凭。难道我们还要推算每家每户的祖先在周朝有均田几何,来死板追究本朝百姓的合法家业吗?”
“本县名门,往往为国家承担着最重的赋税,为朝廷提供着最多的人才,纵然有些微薄家业,可也是辛辛苦苦、勤劳耕作攒下来的,怎可遭受诽谤甚至诬构?潘令、主簿,你们可要为本县上上下下的良善之家做主啊!”循行功曹史李鲂捶着胸膛,几乎要哭天抢地。
一时间,人人都有哀怨之声,庭内又乱成一团。
“潘令,人心向背啊!”蒋玄喟然叹气,作遗憾状。
“蒋主簿,这恐怕不好吧?”潘岳犹犹豫豫。
“此事悖理违情,为之奈何?”蒋玄循循善诱。
潘岳没有再说话,心虚得朝右侧的张轨努了努嘴。
“事到如今,何须多言?”图穷匕见,匡胄猛然拍了把桌子,借助众吏的声援大声吼道:“当今天子圣明、朝廷和睦,断不会赞成这种不讲情理的乱命!潘令你才是本县的尊主,理应遵从人心作决定,没必要过多顾忌。即便是争执起来,我等也有话说,朝野也有话说。”
“正是!”几个县吏随之鼓噪起来。
“是,是!”潘岳挤出苦笑,不迭点头。
“不知谁说,朝廷会不赞同?”沉默许久的张轨,忽然反问。
“就是我说的,怎么?老夫多年为吏,从没听过有任何对缙绅之家‘退田、清户’的事情,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耸人听闻。为吏的事情,我们远比某些乳臭未干的人清楚。潘令不必受他人的恫吓,只管下令便是!”匡胄冷哼着斜瞥了眼,意有所指得说道。
“哦,是吗?”张轨莞尔一笑,嘿然问道。
“难得不是吗?”虚张声势的匡胄,忽然委顿了几分。
“匡功曹娴熟吏事。”几个从吏附和道。
“据我所知,事实截然相反呐。”张轨并不急于反驳,先停顿一下呵呵然环顾四周,才慢条斯理得说道:“泰始三年,立进令刘友占官私稻田,天子闻知消息后震怒,以侵剥百姓的罪名诛之。这位刘令,可也是堂堂的朝廷正式官员,结好于尚书仆射武陔等贵臣,逃脱不了刑戮。”
“这?”匡胄没料到对方消息如此灵通,哑口无言。
静听的潘安倒抽一口凉气,因为他也是个“令”。
“同样是泰始三年,中山王司马睦大肆吞占官府名下的原屯田田地,招纳了逃亡的民户,此事也闹得很大。后来皇帝下旨,命他全部退回侵占,不得再行此事。这位可是当今天子的叔父,辈分尊崇。”待众人议论刹那后,张轨又以更高的音调补充道。
匡胄彻底闭上了嘴,对方不似潘岳,是无法糊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