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匡胄一时语塞,他无法反驳正式的法律。
“即便如此,汝等也绝不能说是没有过错的。纠正上级的过失,体谅民生的难处,难道不受你们的分内之事吗?对吏员的罢黜和使用,本县还是有自主权的。我认为,理当。”搭档吃瘪之后,蒋玄当仁不让得挺身而出。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又有了动作。
“不劳烦诸位大吏费心,这个所谓的‘议生’和‘书佐’,我们也早就当够了!今日自愿解职,与你们再不相干!”秦璧的反应很激烈,他扯下头上的吏员帽子,狠狠投掷在地上,引得周围的人一片惊呼。随着他的动作,薛琛也缓慢得脱去吏帽,轻轻地往下一抛。
蒋玄和匡胄无言以对,心中恨极。
“两汉连在一起,不过是区区四百年的国祚,这还是历代汉帝和大臣们,极力控制豪强才维持住的。当下大晋立国才数年,诸位的胃口就胜于鲸鲵,无限制得兼并土地和人口,超过两汉时期远甚,内心就真的能够稍安吗?你们不妨问问家中的老者,黄巾之乱才过去了多少年,当时被逼急了的贫苦之众,是怎样对付所谓的名门大族的?”沉默之中,秦璧犹如火山爆发。
“门督这样规矩的清田,你们都经受不起,非得搞这种手段。他日民众掀起更大的怒火,还会是这种客客气气的方式吗?”许久不语的薛琛,也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冷眼扫视着众人道:“诸位年纪大的人,或许会免于见证来日的动荡。可是你们的子孙,在那种情况下能否保得住这些费尽心机侵夺兼并来的富贵,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明明殷鉴不远,却总是重蹈覆辙!”
几段话说完后,秦璧和薛琛就再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他们踩在吏帽之上,背对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大步昂首跨出了县廨。这些话说得太过真实而震撼,即便是如蒋玄这样的老吏,也不禁稍稍为之打动。随后是短暂的沉默,众吏都在想着心事。
“好了,还有谁要反对吗?”良久,蒋玄口中干涩得问道。
万马齐喑,再没有那样的丈夫站出来。
“鲍记室,立刻拟定好文书,然后让众人签字联署。记住,拟七份时间各异的,具体你看着办吧。”蒋玄心思懒散,随意地挥了挥手指令道。之所以搞七份,也是老吏的一个惯用手段,表示事前、事中、事后多次为清田的事抗议、预警过了,他们从来都是反对张轨的行动的,并不是民变事发后才补做文书,这样可以把责任推卸干净。
“是!”鲍融心中悲凉,口头却不敢再有异议。
安顿好前院的事情之后,蒋玄深呼吸几口拾掇好心情,又朝着后院深处走去。他远远得就看到县令潘岳,正徘徊流连在几株梅花的下面,喃喃自语着什么。方才外头闹的动静那么大,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此公的雅兴,仍旧在赏花玩景。为政庸碌,竟至于斯,即便是得益者蒋玄,都为之暗暗摇头。
“芳林振朱荣,渌水激素石。”潘岳负手而立,吟诵新诗。
“佳句,真绝世佳句!”蒋玄一边接近,一边笑着鼓掌。
“主簿亦懂诗乎?”潘岳闻言沾沾自喜,转身道。
“平日里,我是谈不上欣赏的。只是潘令所作的诗,通俗易懂还寓意深远,使我实在是不由自主得想要赞叹。只是,可惜啊。”蒋玄使出欲擒故纵之计,不停摇头道。他当然并不在意这种诗歌,却明白官场内“投其所好”的道理,甭管如何都得先捏着鼻子夸奖,以拉近距离。
“可惜什么?”潘岳果真上钩了。
“没能够把这么好的诗篇,刻石纪念。”蒋玄叹息道。
“唉!”此话说入潘岳的心里,他最爱虚名。
“不过,眼下潘令还有别的事情,即将流芳百世、名耀青史了!在此,我要替本县上下的所有吏员,向你先行道喜!”蒋玄说罢躬身施礼。他实在是太熟稔世故了,把对方的心思拿捏得稳稳地。
“当真?”潘岳满脸喜悦。
“何敢诳欺县尊?事情是这样的,你就任一年以来,本县的上下沾染王化和礼乐,境内人人如沐春风般。尤其是满县栽种桂花,真是为本地带来了难得的风雅。为了感谢和纪念你的功劳,县中上上下下商议了,要为你树立一块‘德政碑’,就放在去洛阳的通衢路口!今后无论是谁经行走过,都会仰慕你的美名!”蒋玄吊足了对方胃口,这时候才道出。所谓德政碑,是百姓自发修建的碑文,用于对地方官德政的歌颂,一般是很难取得的。
“这,这真是!”听到这话,潘岳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拽着蒋玄的衣袖几乎要开心地跳了起来,可是他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又挠头道:“可是我一贯疏于理政,都很少处理具体的事务,这种荣耀当得起吗?”
“当然,这种荣耀,舍潘令其谁?”蒋玄一脸正气得予以答复,并缓慢切入正题:“譬如汉朝的‘文景之治’,最大的优点就是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不扰动四方。潘令到达本县以来,宣扬的都是尧舜礼乐,亦如同这些圣君贤主一样。不像张轨这种人,哼哼。”
“好,好!张轨怎么了?”潘岳开心笑纳,又忽觉不对劲。
“不敢瞒潘令,昨夜县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四千余位老实本分的乡民,自行聚集去了校场,把所有的清田文书都烧了个干净。究其原因,是因为张轨推行的政策太过苛刻,让百姓不能够安居乐业,这才惹了众怒。潘令,这是‘民变’啊!”蒋玄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啊,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我早就劝说过他,老老实实在吏职上做事即可,不要乱搞那些分内之外的事情。没想到,一语成谶,真让他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潘岳即便再不懂事,也知道民变的性质多么严重。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任内发生这种烂事,该如何向朝廷解释。
“为今之计,我也为潘令感到忧心!试想,你和他是同行来到本县,之前还都住在一起,这如何才能洗脱嫌隙?思来想去,我们商议出一个办法,那就是以县中联名的方式迅速上书,表示他只是个独夫民贼,任何人都不赞同他的恶行。只要你愿意,其余人都会参与!”先给出报酬后,蒋玄终于提出了要求。他的全县联名一事,当然还需要县令的参与,否则哪有说服力。况且他希望身在幕后,此事要推出个领头羊,去承担风险和福祸。
“这。”潘岳对张轨毕竟还有些感情,颦眉不语。
“对了,还有个喜讯。”蒋玄见状,压上新的筹码。
“怎么?”潘岳的快乐明显减少很多。
“校场隔壁的仓库,也被烧光了。”蒋玄嘿嘿笑道。
“这是祸事,哪里是喜事?”潘岳满脸不解。
“潘令这就是不晓得实情了!自古以来,凡是水旱灾害、仓库受损,固然会使得民生受到点冲击,可其中的利远远大于弊!”蒋玄哈哈大笑,继而解释道:“实不相瞒,仓库里除了一点点装样子的余留,其实早就没剩下什么了,都是些空头账目而已。现在一把火烧了,我们不仅可以把账目给纠正,甚至还可以虚报很多烧毁物资,把来年的收入也给透支掉。这样做的话,明年的粮米钱帛,都可以被金蝉脱壳,归入我们的名下分掉。白来的财富,不足喜吗?”
“倒是。”潘岳点头称是,谁也不会嫌钱多。
“只可惜这事是发生在春耕之前,寒冬腊月的也没个借口。不然的话,还可以说张轨的苛政扰乱了民生,犹如遭遇了水旱一样,恳请朝廷豁免一两年的赋税,对县中则悄悄照样征收。这笔收入,又可以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蒋玄意犹未尽,扼腕叹息道。他的经验非常丰富,知道这种报讯只要买通了郡中,呈递给朝中后一般都会获得认可,毕竟没什么高官会亲自来查验真伪。
潘岳矜持得笑了笑,还想保持住“不贪财”的表面定力。
“怎么样,潘令是否愿意联署?”蒋玄回归了正题。
“事到如今,没别的没办法,也只能这么办了。他一个人执意犯的大错,总不能连累得大家一起承担吧?”潘岳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已然土崩瓦解,到底还是犹犹豫豫得同意了。他仍旧在心里暗暗念叨,这都是你张轨自己非要惹火上身,休要怪我,休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