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和刘钦的对话,在张轨看来固然是件很重要的事,可是放在旁人的角度看来,是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论性质,这只是一位新就任的小小都尉,来向名义上的上级报道,纯粹的例行公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没有关注,懒得关心。就连刘钦自己,也很快把这场令人不快的争论给忘了。
迎宾真正的主角,乃是北征监军何桢。在短暂的插曲之后,包括刘宣在内的并州主要官吏,都很有默契得靠近并围拢在其身旁,或而为之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和饮食美景,或而为之讲述真假参半的趣事奇闻,各种献殷勤。官大几级、正副差异等等因素,都决定了该官员的实际地位是什么,越高位的人越受追捧瞩目,越低位的人越是无人搭理,“马太效应”在这同样应验,何桢是人群中最耀眼的日月,其他人包括两位禁军将军的地位则远不能及。在宦海之中,一个人地位最重要的体现并不是执行公务时多么辛勤刻苦、表现突出,而是在业余的时候有没有受邀赴宴、参与吹捧的机会,以及排列的座次如何。此刻能够站得离何桢近一点,都是官场地位的体现。
“监军,本州虽然物产贫瘠,可边塞的风景却是一绝。听闻大军还要等候胡大将军率领的后援,不妨在这暂驻的几日中先行游赏,我等也真希望有这个荣幸,陪同你这位中原名士走走。”闲谈了半晌后,刘钦嘿嘿笑着提议道。虽然他和对方品轶相差只有一级,可中官、外官的区别犹如鸿沟。
“嗯,多劳使君费心了。其实我倒颇是有兴致,可人事为轻、王事为重,北方的逆贼尚未授首,岂能有什么游乐的想法呢?这样罢,等战事快些结束,我定会好好周游。”何桢摆了摆手,很是坚决地拒绝了。
其实何桢并不是不动心,放在往日他早就满口答应了。只是临行前皇帝百般叮嘱,在如今四境军事受挫的情况下,渴望能够早日立下武功,向天下人证明他是一代开国君主司马炎,而不是倚仗父祖威望的司马第三代,这关系到帝位的稳固和人心的归附。正因为皇帝如此急迫,何桢也急于抢这个头功去献捷讨好,他原本答应胡奋在此等候就是有意糊弄,怎可能真拖那么久。
“监军心忧社稷、忠于天子,不愧是朝廷的顶梁直柱!如此心胸,真是令我辈汗颜且仰慕!等到前线奏捷,吾等也要铭刻碑文,记载你的无上贤德和不世功勋,并使之流芳万古。”刘钦不愧是纵横官场的老人物,见此机会又来了一套恰到好处的恭维,将对方哄得春风满面。
“使君谬赞啦!”何桢口头谦逊,开心得与之勾肩搭背。
“霍去病不过是一介武将,只知道骑马砍杀,略输文采。焉能及得上我们能文能武、横槊赋诗的何监军?此战必定大获全胜,而我辈有幸追随监军征战,注定流芳青史,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镇军员外主簿王琛,从相对较后的位置跳将出来,好好地露了一把脸,赢得了主帅颇为赞许的目光。
“哎呀,哎呀!”何桢拂了拂手,乐不可支。
“塞上叛贼似土鸡瓦狗,哪里抵得上监军胸中的百万雄兵!”镇军府文书佐华昀也随着伙伴站出队列,用尽平生所学的阿谀手段:“在我京洛之中,何监军的诗赋无人不传颂,谈吐无人不敬仰!其文辞雄壮,本就有古班超的豪迈风度,今日率众电扫塞上蛮夷,岂非早有征兆?”
“仰仗天威!”何桢被恭维地不好意思,朝南拱拱手。
“何监军的文章,真的如此好吗?”听到这,张轨悄悄问道。
“呵呵,闻所未闻。”刘宣轻蔑地回答后,二人捂嘴偷笑。
包围圈中,众官吏七嘴八舌得恭维着,犹如车轮战一般。
“是否可以请刘使君先谈谈,叛军的实力和现状如何?”久不吭声的右军将军李仁,忽然用高亢的声音打断了这些无聊的官场话,惹得人们很是惊讶。这位从小卒搏杀得将军地位的陇西勇士,素来有性格冷僻、不好阿谀的名声。否则的话,其官职早就不限于此了。
何桢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他正享受于那种氛围。
“我觉得李将军说的很对,对叛贼情况的知晓,乃是头等大事。一路之上,监军也非常关心,刘使君不妨先简要说说。”搭档出征的骁骑将军路蕃,连忙笑嘻嘻得插话,暗中化解着双方的矛盾。他对李仁的脾气当然习惯了,其自己固然也不喜欢参与这类逢场作戏,可也不至于出言无忌得罪人。
“嗯,我的确一直忧心于此。”何桢点点头,接过这份恭维。
“是,是,我稍作介绍,详情待有司禀告二位将军。”在刘钦的视角看来,无非是刚才大伙都捧着主帅,惹得其他将军们受冷落不悦了,连忙凑上前嘻嘻哈哈。他其实对军事并不关心,只好简单得说:“刘猛叛贼初起事时,有近万的士卒,甚至突袭包围过晋阳。后来他们屡战屡败,沿着燕京山、楼烦邑一路劫掠北上,贴着本朝和羌胡、鲜卑的边界游走,继而遁逃塞外。”
“贼人的目前军力多少?”李仁继续追问。
“贼军屡败,残兵大概五六千吧。”刘钦随意答道。
“难道途中没有补充?”李仁不理解,游牧军是越聚越多的。
“本州没有接到相关的报告。”刘钦摊摊手。
“具体的藏匿位置在哪?”李仁皱着眉头。
“据最新消息,月前曾在马邑西北劫掠。”刘钦使劲回忆。
“最新消息,还是一个月前的?”李仁瞪大了眼睛。
“对啊!贼寇人马本就不多,只是刚开始的叛变太过突然,几度围城打得我们来不及防备。现在他们缺衣少食、狼狈逃窜,想必沿途也折损不少,何足挂心?”刘钦同样是瞪圆了眼睛,对此不可理解。他甚至想说,若不是朝廷需要军功,再这般熬几个月,刘猛的军队饿也饿死了。
“我们在洛阳之时,就曾听闻刘使君的威名,几次挫败贼军的围城攻势,可谓是能文能武的北方支柱啊!”相对而言,路蕃的语言技术就高超很多,他先是顺着话头捧了一阵,继而道:“不知道并州的军容兵力如何,具体又是怎样打退敌军的呢?”
“嘿嘿,在诸位将军面前,我岂敢言能武?”刘钦很是开心,拱了拱手后说道:“按照朝廷制度,本州也属于‘领兵州’,拥有军户组成的六个军,合计三万兵力,还可以临时再征调更多。此外,当然还有些匈奴、乌丸的义从,作为辅翼。至于具体的战斗嘛,在下每次都是收拢兵力、守御城池,敌军毕竟人少,只敢包围而不敢强攻。久而久之,自然就退了。”
“刺史面对不足万人的敌军,坐拥数倍的优势,守在城里的自然是安全了。可是那些没有城墙遮蔽的百姓,又如何能够自保?况且敌军本来人少、心存畏惧,并州军队却龟缩城中,使贼人反而能够在城外恣意掠夺,甚至强征当地人口为兵,或者用抢来的财物招诱亡命之徒,人数怎会可能越来越少呢?”听到这,李仁阴阳怪气地嘲讽道。作为真正带过兵的人他当然听得出,对方是文过饰非、讳败为胜,只是没办法揭穿罢了。
“李将军,你这么说就过分了!我等是为了保护城中的军民和仓库,日夜不懈得替朝廷守护此处锁钥,在场的众人都是见证!”刘钦涨红了脸,仿佛是被揭穿了把戏的小孩子,急得要当场跳起来。
“是啊是啊!”荣损与俱的并州官吏们,自然是满口支持。
“李将军休说,刺史息怒,这都是误会!”关键时刻,还是得路蕃来打圆场,他笑眯眯地说道:“倘若是朝廷中枢的精兵,自然可以横扫贼人,李将军这么想也是正常,然而匈奴胡人都是野蛮嗜杀,本地的军队不足以与之争锋。况且贼人是狗急跳墙、绝路困兽,更没必要白白蒙受损失,刺史这么做是对的,符合坚壁清野的战事思想。”
何桢咳嗽几声,李仁撇了撇嘴,懒得再争。
“还是路将军能理解本州的苦衷!”刘钦一脸委屈。
“可是,我仍有个疑问。”路蕃话锋一转。
“将军请说。”刘钦心里咯噔一下,可话已至此。
“既然贼军屡次包围太原,刺史也从来没有率军出击,他们为何要向荒远的塞北撤走呢?刘猛大可以就地掳掠,以自己的名义和财宝号召剩下的匈奴和杂胡,理应是可以盘踞于此的呀!”路蕃并没有文官们那么好哄骗,他听出今日刘钦脱口而出的实话,和向朝廷的报捷文书,存在矛盾之处。
“这,这想必是本州物产贫瘠,贼人在此地实在是掠无可掠,所以才会北逃的吧!再说了,我数万军队屯集于此,他们必然会害怕畏惧,逃跑也是正常的。”刘钦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给出个解释。
“为何不往更富庶的南方逃?”路蕃又问道。
“因为南方是中原腹地,官军众多啊!”刘钦傻笑着。
“哦,也就是说,贼人放着能够来去自如、随意掠夺的太原城不要,仅仅是在使君的注目威胁之下,非得一路向着更加偏远的塞外逃窜?这里是并州繁华的地方,而楼烦、马邑一带荒凉异常,逃窜沿途三百余里都没有任何城邑聚落,如此奔逃岂不是有意避开人烟稠密处吗?或者说在逃避什么他们害怕的东西?”路蕃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早在洛阳就深度怀疑,此刻更是不相信。
“我又不是贼人,安知其意!”刘钦的额头上隐有汗珠。
“路将军,今天我们只是初来乍到,何必对往事如此详细追问?况且刘使君是刺史,只负责本州的夑理阴阳、综合协调而已,要问兵事理应问兵曹从事,要问敌情可以问武猛从事,焉问其余?”关键时刻,还是主帅何桢替同僚解了围。他们都是厌恶实际事务的清谈名士,自然是互相理解。
“戚!”李仁听到这套说辞,扭过头嗤之以鼻。
“当个刺史真轻松。”人群中亦有不平者在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