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中原之人多变诈狡猾,岂有单纯若斯者?都尉这样的忠直壮士,值得重用!”何桢乐得摇头叹息,想着昨夜胡女的风情,很大程度上相信了这种话。千百年后,唐朝的李隆基、李林甫君臣,也曾探讨过类似的理论。
“吾儿的前途,还有赖明公多多提携,回朝后多予美言!还有,他的儿子刘渊尚在洛阳当人质,若能有机会的话还望放回,早点熟悉理政和用兵。毕竟五部陷入动荡,尚缺少这类忠良支撑局面嘛!”趁着这个机会,刘钦顺着杆子往上爬,替这个义子求官。在勾搭相处后,他和刘豹已经形成了坚定的利益共同体,他向后者提供官方支持,后者向他输送私下利益。正因为如此,他们二刘才会不顾年龄、血缘和种族等因素,联宗族、并家谱,结父子之好。
然而说到这的时候,刘钦的心底咯噔一下,因为他想到了刚认识的刘宣,那个常年在洛阳为人质生活的北部匈奴人。正是因为刘豹的不断举荐,他也曾上疏提议用此人去当右部都尉。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初来乍到,就显得和刘豹风格截然不同,甚至和自己产生了争执。或许真的是浸染华风太久,光知道读书识字,连性格也变得不“纯真美好”了吧。
“此事多劳监军!”刘豹惦记着儿子安危,再度拜求。
“一定,一定。”何桢心情愉悦,满口答应下来。就刘钦和需要刘豹一样,他也有意利用这次出京的机会,在地方上寻几个靠得住的盟友,今后能互利互惠。而事实很明显,晋阳人市有很大的利益空间,他自然想从中分一杯羹。既然对方已经有了数日的讨好作铺垫,他乐得接受这份橄榄枝。
各怀鬼胎的何桢、刘钦、刘豹三人,站在庭院中说了这片刻,互相试探出诚意,也最终达成了默契,均感到十分满意。他们又聊了一会,浑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或者说也并不在意。直到最后,准备进楼坐着再谈时,主人家刘钦才注意到墙角的张轨等人,皱着眉头催促奴仆们赶人。
看了半天戏的张轨,再也没有这份荣幸,好似被农人驱赶的鸭鹅,直接被轰出了大门外,这下丢人可丢大了。不过他尚且沉浸在对刚才情景的震惊,压根没有在意奴仆的奚落、路人的嘲笑,联想到了近期的很多事情。转念半天,他忽然想到,万俟诚沉默了半天也没有说话,这很不寻常。按理来说,后者是匈奴左部的渠帅之一,对五部的这些事应该非常清楚,可为何从不提及呢?尤其是后者曾说了很多隐秘事,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何唯独不提北部的事?
就在张轨产生疑惑的时候,恰好万俟诚的眼光也对视而来,后者苦笑着低头直摇,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没等他发问,万俟诚又立即重新抬起头来,郑重地开始说话。
“我明白督君想问什么,可是我不能妄谈。因为当初在‘人市’之中,救我一家逃脱囚笼的,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人。”万俟诚倒是个真直爽的人,这和出身于任何种族无关,只是因为性格使然。他不愿意去提及恩人家的丑事,即便这也曾使得他自身蒙难。
“刘宣?”张轨恍然大悟,立刻想通了很多事。
“我只能告诉督君,刘宣是刘豹的亲叔父,他们都是右部的屠各族人。而眼下的匈奴右部,所能拥有的人口和实力,远胜于其他各部。而这,都是本地官吏所大力支持的。”虽然是不愿提及,可万俟诚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嘴,他的心情也非常复杂。
“刘宣是刘豹举荐的?”张轨完全明白了一切,瞠目结舌。
面对询问,万俟诚耸了耸肩,再也不肯开口。
不消多说,张轨联想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已经猜地一清二楚。刘豹是个善于攀附的聪明人,早就和如刘钦者的本地官吏勾结,狐假虎威地欺压其他的部渠,盘踞并州、互为倚仗。这次匈奴五部出现动乱,他立刻借助朝廷的力量,以各种名义吞并那些部渠的人口,增强实力、拓展地盘。因为身边可用的家族人手不足,他百般寻找门路,最终求来叔父刘宣的任命状,将右部也吞入自家囊中。当然他更需要儿子刘渊,只是这个都尉质子的重要性非比寻常,晋廷不会轻易放人回来。想到这,张轨不禁又感慨起自己的单纯,即便刘宣是如何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要是没身在官场的亲朋拉一把,又岂能得到这份油水十足的职务?
张轨又想到个问题,那就是目前各部互相掠夺的混乱景象,难道就是刘钦、刘豹等人所暗中挑唆支持的?为的自然是前者能够合理地抓人贩奴,后者又有吞并其他部众的私心,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再联想到刚才刘钦提议出官军帮忙,刘豹慌忙地坚决拒绝,这必然是因为刘豹在扫荡“贼党”时有很多不干净的手段,不想让外人参与并知晓。刘钦并不是傻子,他肯定稍微知道这点,只是并不在意罢了。毕竟现在的大晋天威赫赫、武力强盛,无论是匈奴还是诸胡,各部族只能仰人鼻息、恭敬有加,他根本不必担心某部的实力强大,何况还是自己“义子”的部落。可以大胆想象的是,山村的村民被擒抓,万俟诚的渠落被侵夺,背后肯定有这只“二刘联合”的黑手在作祟。张轨再度询问了万俟诚,可对方只是摇头叹息,再也不肯多说了。
思及此处,张轨的思绪进而延伸到了更远,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例如这并州事变的起源,就是父子两代都臣服中原的刘猛,忽然就率众叛变了。瞧他那顿兵城下、多次战败的样子,肯定不是计划周密的叛乱,理应是仓促间的举动。何况刘猛能够坐享五部的富贵,有什么理由在大晋正逢强盛之时逃离,把父子两代赚来的家业和权势都抛弃呢?当初这件事传遍朝堂,可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因为压根就没人在乎异族的死活,哪怕是个异族权贵,正牌的晋朝官吏。可仔细想来,这必然也有不为人知的动机。
刘猛固然是定性为不能回来的叛贼了,但刘豹难道真的就是什么善类吗?后者如此煞费苦心地吞并其他部渠,还想要把当人质的儿子刘渊弄回来,未来的野心会到此为止吗?即便是这样,可实力的膨胀定会带来野心的膨胀,将来的并州恐怕不会太平,因为晋人需要面对的是彻底整合为一体的南匈奴及诸胡,而不是切割划分、相互制衡的五个部。张轨已经能够想到这点,为将来的事情而深深担忧,可是他无力去阻拦。他不知道的是,遥远东欧的莫斯科公国,正是因屈膝投降而获得替金帐汗国征税的权利,依靠蒙古人的支持大肆吞并同族的罗斯诸部,积蓄了百余年的力量才独立为俄罗斯的。类似的是后世的东亚,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之前也是对明朝百般恭顺,先后八次亲自率部朝贡,得到中原王朝的鼎力支持,才放手吞并同族各部的。世事循环,道理如一。
即便有些担忧,张轨暂时还不至于操心那么多。大晋目前十分稳定,文治和武力都是汉末以来最强盛的,还不必畏惧如此遥远的问题。他深深叹了口气,回去收拾行囊去了。路上他们碰到很多奉令聚集入城的本地军士、各部援军,人们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战事,有的盼着杀敌立功、讨取封赏,有的担心自身性命、家人安全,兴奋者比担心者更多一些。对于这种苦寒边地的戍卒来说,战争是改善生活的手段之一。战士们忙碌准备,以迎接明日的悲喜。
前文已经提及过,五部匈奴的详细由来,现状简要罗列如下:左部都尉所统万余落,居于并州西河郡隰城县;右部都尉六千余落,是并州太原郡祁县;南部都尉三千余落,居司隶平阳郡蒲子县;北部都尉四千余落,居并州新兴郡九原县;中部都尉六千余落,居并州太原郡大陵县。“落”是游牧民族的计算单位,可以简单理解为帐。左部万落,右部六千落,中部六千落,北部四千落,南部三千落,初时实力按照这个顺序逐次递减,这是符合匈奴“以左为尊”、“左贤王为太子”的习惯的,而较弱的南、北部理应是较为疏远的部落。然而这五部账面上的人口统计数字,是汉末曹操主持划分时的数据,距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和实际的情况大不相符。尤其是北部势力急剧增长,成为最大最强的一部。这种现象,和春秋战国时位于边疆的秦、楚、急剧扩张,深处腹地的郑、卫则逐渐衰落,是一个道理,只是表现得更快一些。
《晋书·北狄传》记载,内附的匈奴有十九种,其中包括敕勒的祖先“赤勒种”,也有贺兰氏的祖先“贺赖种”,当然还有晋代最为强盛的“屠各种”。其实早在《后汉书》里,该种族就以“屠各”、“休屠各”、“休屠”等称呼出现,前期主要活跃于凉州地区,即西汉时期的“休屠王”故地。虽然它也是广义上的匈奴,但是往往被视为匈奴的别部、别种,并不是嫡系本部。例如《后汉书》郑泰的传记提到“匈奴、屠各、黄中、西羌八种”,任延的传记也提到“该郡北当匈奴、南接种羌,故令杂种胡骑休屠、黄石屯据要害”,汉灵帝本纪提到“休屠各胡攻杀并州刺史,并与南匈奴左部胡合杀其单于”,可以看出该部落的桀骜不驯和独立程度。还有许多例证,不一一列举。甚至《晋书》还有记载,平凉太守金熙是世代休屠大姓,这正是金日磾的姓氏。最后,屠各人的姓氏名字从汉代记载开始都是汉姓汉名,理应也是汉化较久导致的,和南匈奴“呼厨泉”、“于夫罗”等起名有差异明显。
因此根据这些记载,屠各不仅是和匈奴并称,而且曾和匈奴人合作弑杀单于,所以二者应该是有严格的种族区分的,“匈奴别部”的说法很有道理。所以很多学者推测“屠各种”就是早已在西汉时归附的凉州休屠部,如唐长孺的《魏晋杂胡考》。大抵是因为归附较早,所以该部族的汉化很深而且效忠中原,长期跟随董卓、曹操等人征战,在当时的人看来,其部文化、语言和南匈奴已有明显区别。该部族原本分布于凉州武威、秦陇北部,因为被董卓征召而东的缘故,有很多随军屠各定居在并州,开始和南匈奴混居,后续还有很多部众也追随东迁来。例如还是《后汉书》记载,袁绍率军讨伐黑山贼张燕时,后者有盟友四营屠各、雁门乌桓,按这个“四营”的名称或许可以合理推测,佐证随军屠各的猜想。
近代学者,很多都论证刘豹、刘渊父子是假托世系,冒认匈奴南单于嫡系子孙,以便合法合理号召五部匈奴。首先,刘渊父子出身地是新兴郡,可该地区是属于“北部”匈奴,主官理应是北部都尉(前部)。而声称其父亲刘豹是左贤王、左部率,其掌管的是“左部”匈奴,当真是南辕北辙了。顺带一提,新兴郡的秀荣川,就是北魏权臣“契胡族人”尔朱荣的世代根据地,后者是被认为“羯胡”这种匈奴别部后裔的。其次,按照刘渊出生于“嘉平年间”(公元249年至254年)的记录,刘豹却是汉末兴平年间就当左贤王的,而栾提于夫罗是出生于东汉和平元年(公元150年),祖孙三个人的年龄段相差百岁,非常不合常理。最后,自呼厨泉单于被扣押于邺城当人质后,南匈奴的嫡派子孙都失去了权势,而且受到晋朝的严密监控,实力远不如留守的各部落酋长,连姓名都没几个被记载。如此情形,怎能返回旧部任职,还积蓄出足够的实力来呢。
最明显的漏洞,其实就是在《晋书》卷一百一的刘元海载记中。其中有提到,刘渊的从祖故北部都尉、左贤王刘宣劝说其起事,按道理来说他刘渊声称是于夫罗的孙子,那么刘宣就应当是于夫罗的兄弟,可于夫罗的生卒年是西历150-196年,而起事这年是元康末年(299年),死去百年之久的于夫罗,竟然还会有弟弟刘宣活在世上,而且生龙活虎?即便是堂兄弟也很离谱。值得注意的是,刘宣这个人和刘豹父子一样汉化程度非常深,作为学者孙炎的弟子熟读汉文典籍,印证了前文“屠各”汉化远早于“南匈奴”这一点,而且他也曾担任“北部都尉”的官职。同样是此传记记载,作为刘渊上级的成都王颖,是拜他为“北单于”的,而不是合理合法的“南单于”,侧面印证他非南单于嫡系后代。种种迹象说明,刘渊一族实际来自于北部匈奴,这个相对疏远的别部。
故而以笔者个人揣度,追溯前由理应是单于及其太子左贤王等嫡派子孙早在汉末就被羁押于中原,而奉命监督五部的右贤王去卑、刘猛一系又在晋朝叛乱出塞,导致南匈奴五部群龙无首,出现了权力真空。当是日益强盛的北部都尉刘豹,和中原豪族的“并谱联宗”一样,将自己也算入了单于嫡系以取得正统名义,而被降服的其余各部为了整合匈奴力量而追求复兴也乐见其成,这种情况在汉族也很常见。总而言之,匈奴嫡系子孙被扣压于中原,所以匈奴五部的留守头目逐渐掌握实权,且经过内部斗争和外部扩张,不停地拓展势力,其中尤以北部都尉、屠各种类的刘豹最为强悍。左、右、中三部在初期划分的人口最多,可能就是南匈奴的嫡系本部,却因身在中原腹地,受到监管力度最强而衰落,反倒是位于新兴的北部占尽地理优势,以屠各为主的众多“别部”主导了当地,并融合了许多新归附的杂胡部族,强盛到取代了旧日贵族的地步。特别是历史上右贤王刘猛叛乱的失败,其子孙逃亡漠北,使得屠各部连最后的竞争对手都没有了,完全垄断了南匈奴五部的话语权,可以明目张胆得美化出身、兼并各部。
综上所述,尽管仍有争议,本书暂取用“屠各即是休屠”、“刘豹、刘渊家族伪造南匈奴嫡系身份”等说法。对于时任北部都尉的刘豹,也因此推算更为合理的年龄。并推测刘豹的叔父刘宣,正是因为原右贤王、右部都尉刘猛的率众叛逃,作为匈奴人中恭顺守法、精通汉文的代表者,才被授予右部都尉作为接替的。由此展开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