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外,热闹非凡,然而这是建立在某种诡异氛围上的。来往的商贾不见多,城中的行人反变少,唯独是“人市”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远超往日。从南匈奴五部以及各个郡县,源源不断地搜捕来“罪犯”,就是供应市场的“货物”。庞大的吞吐量,使得原本的市场容纳不下,另开辟了两处分市。
在刺史刘钦的全力支持下,这门独特的商业焕发新春,不仅没受到大军覆灭的悲剧影响,反而是愈发壮大。街头的客肆之中,挤满了从天南海北风闻而至的买奴人,连带着把整个城市的经济给盘活了。要不是这门生意上不得台面,他简直是治民有方的功臣。
城西的巷陌里,一行三十余人的当地官府队伍,正慢悠悠晃荡巡视着。他们虽然是步行,却由随从驱赶着载货用的马车,灵活穿梭于人潮之中。时不时从熟悉的店铺拿点食饮杂物,偶尔对陌生的商贾厉声盘问几句,都能赚取不菲的额外收入。除了缴纳府库和应付上官的,他们也能截留不少,故乐在其中。
领头者乃是晋阳县的贼捕掾,叫做骆敏的中年男子。常年为吏的他,处事风格圆滑又方正,待人方式和蔼又阴毒,能够视情况随时切换七八副面孔,全看对付的是谁。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亲自带队巡街是一种享受,能体会到寻常百姓对他的惶恐和敬畏,还能收获颇丰。相对而言,居家就无聊多了。
“站住!”队中的城兵找到合适的目标,忽然呵斥一声。
“是,是!”街边正要偷偷溜走的外乡人,只得赔笑扭过头来。
“姓甚名谁,来做什么的?”骆敏昂头负手,随意发问。
“小人居于渤海郡,往来于晋阳贩卖奴婢,从中得点糊口谋生。贵人请看,这是官府核发的文书!”那人心底暗骂不止,又介绍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恭敬递上。他是经常来这里做生意的,对本地官吏的德行十分熟悉,刚才狭路相逢时立刻想到要躲避,可没想到还是被撞上抓住了。
“嗯。”骆敏翻着文书点点头,猛道:“抓起来!”
“是!”麾下的军士闻言,一拥而上扣住了商贾。
“贵人,我没有犯罪,却是为何啊?”那人既懵且惧。
“因为你,姓金。”骆敏轻描淡写,把文书掷了回去。
“姓金?”商贾满脸不可置信,左右环顾:“姓金犯法吗?”
只可惜,周围的行人脚步匆匆,避之不及,谁敢同情。
“姓什么当然不犯法。可是据记载,你的姓氏出于匈奴的休屠王子金日磾,因此是有胡人的血统。”面对质疑,骆敏板着面孔一通解释,还掏出本册子挥了挥:“根据州府下发的指引文书,以及郡府传达的规范要求,对任何具有嫌疑的姓氏均有描述。而且你深鼻高目,也符合其中的形容。”
“那又怎么样?”商贾欲哭无泪,就怕这种假正经。
“据我判断,你有通敌的嫌疑,这可是根据客观的事实依据,绝不是我信口胡诌。暂且把生意都放下,跟我到县狱走一趟,彻底查清楚了再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先了解情况。”骆敏像盯着肥羊似得,笑得十分灿烂。
“去牢狱?我买来的奴隶没人照看,还不得活活饿死啊?”这位渤海商贾,对于此类的手法早有见闻,连忙哭喊着求饶。即便他对讯问有信心,可架不住时间的拖延,倘若搞个一年半载的审讯,他的生意就要黄了,对方却毫无影响。他急得快要跳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办。
士兵们哄然应诺,围堵住却没有动手。
“听说,渤海的气候挺好啊。”骆敏举头望日。
“是,是。”商贾感到莫名其妙,随口答复。
“听说,冀州的饮食美味啊。”骆敏低头看街。
“对,对。”商贾越发云里雾里,连声应对。
“听说,贩奴的利润不错啊。”骆敏笑脸迎人。
“啊,啊。”商贾脑筋急转几回,忽然开窍。
不消地再明显的提醒,这姓金的商贾赶紧从行囊里掂量出十匹绢布,恭敬地奉上。看到骆敏仍旧是负手而立,他只得又咬牙拣选出加倍的价码摇尾乞怜,这才终于得到了无声的赦免。绢布被收入马车,骆敏的眼中再没了“嫌犯”,继续大摇大摆地巡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晦气!”望着这群饕餮的背影,商贾低声吐了口痰。
巡逻队伍继续行进,走到了一间热闹的客栈前。对于熟悉的本地人,骆敏就懒得折腾那么多虚架子了,命麾下士卒呼唤几声,姓林的店主就连滚带爬地赶了出来,向众人请示安好。随意客套几句后,林店主就让手下抬出来各十斤肉和酒,用于馈赠贵宾。嘴里说的是,“巡行辛苦,自发感谢”。
“你日赚斗金,何至于此啊?”骆敏老大的不乐意。
“骆兄啊,郡吏昨天刚来过,州吏前天也。”林店主苦笑。
“罢,罢,随你吧。”骆敏拂拂手,作势要走。
“别,别急啊骆兄!小人招待不周,还望谅解!”听到这话,林店主吓得魂都要飞走了。他心里清楚地很,要长期在此地经营,可惹不起这等人物。于是乎他急忙吩咐手下,凑足了酒、肉各三十斤,并安排了马车帮着运送,毕竟巡逻队自带的马车都快装不下了。瞧见这样的表态,对方才转怒为喜。
“好啦,也难为你了。”骆敏拍了拍林店主的肩膀,随后说道:“总是麻烦你的照应,我也常思忖着怎么报答呢。这不有个机会,正巧和你提个醒。话说你的姓氏,从何而来啊?”
“骆兄说笑了,你还不清楚嘛。据家族记载,我姓出自于北方的‘林胡’,后来战国时的赵武灵王攻灭我国,把遗民安置在内陆。而我家迁徙居住到晋阳,都七八代人了,称得上是个‘老晋阳’。”林店主挠了挠头,没明白对方为何提及这个,老老实实详细回答。
“错了,错了!”骆敏未及听罢,严肃摇头。
“这,家中确实如此啊!”林店主自忖毫无隐瞒。
“你可知道,州里如今现在重点抓的人是什么吗?胡人!”骆敏凑近跟前,故意用耳语以示亲昵,继续说道:“看你我的多年交情,不妨私下透露。刘刺史下了严令,必须搜捕刘猛叛党在城中的内应,以及所有有嫌疑的人,尤其是具有胡人血统者。这几日来,‘人市’可热闹不少呢!”
“难怪,原来是这样!”林店主立刻明白了许多隐情。
“故而,今后你可得改改口。”骆敏微微一笑。
“可是,血统还能随意改吗?”林店主困惑不解。
“你傻啊,血统变不了,记录还不是你说了算!就编个故事,说祖上也是姬姓的某个王族,因为功劳啊或者什么赐姓。甚至说是避难去了塞北,也不是不可以。总之,你要坚持说,祖上是出自实打实、百分百的中原贵族高贵血统。”骆敏干脆送佛送到西,为之出主意并鼓励道:“别担心,现在很多人都这么编造,没人查得了也没人理得清,全凭你一张口就是。”
“好,好!”林店主感激涕零,不住作揖。
骆敏带着队伍继续转悠,瞧日头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抓个替罪羊去交差,否则全无收获可不好。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着皮裘的独行青年,满脸络腮胡子的模样,正合“胡人”的表征,估计也没什么权势后台。于是乎他立刻命人拦住,急叨叨当街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