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亲眼所见,你是逃兵!”其他人也帮腔道。
“颠倒黑白,一至于斯乎?”本来在和贾遵、崔毖叙旧的张轨,听见这些话忍无可忍,挤到前排对峙道:“当初在战场之上,汝辈只想着找人庇护逃亡,所以对孟部督的行动百般阻拦。何曾想你们因此生恨,现在集体污蔑报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监军,不要信这个人!他和孟观等人偏偏晚归,难道不是因为和匈奴人达成什么默契,才最终被放回来做奸细的吗?”有个口齿伶俐者,当即想好了栽赃策略,从这个角度做文章。好在张轨隐瞒了曾和刘副仑、呼延腾作伴的事,否则就是板上钉钉的“匈奴走狗”了。
众人于下激烈争论,何桢却心事重重,许久没有说话。
“行了,本州下个定论吧。我姑且不说谁真谁假,单纯从人数上来说,孟观是有罪的。胡大将军,可不要徇私,今日必须处置!”拖延许久,刘钦索性拍板定调,用他那独特的审案方式。也不知道并州在他的治下,冤案错案发生了几何,反正也没人敢和他作对翻案。
“要处置的话,少不了我!”李肇闻言,抢站在了朋友跟前。
“还有在下!”克制了许久的綦毋伣邪,摘下了自己的兜鍪,露出面庞来趋前了几步,微笑仰视着座上的何桢。他是个不喜欢居功的人,然而到了这个地步,顾不上许多了,对往事稍加美化道:“何监军,可还记得小人?战役之上,你我曾并肩作战、协同抗敌?”
“是,是你?”何桢惊讶地指着对方道:“你还活着?”
“蒙君记挂,侥幸生还。”綦毋伣邪躬身行礼。
那段胆战心惊、刻骨铭心的记忆,何桢哪里会忘记。他清楚地很,当初綦毋伣邪来率众解围,救助了自己父子两人。可面对匈奴人的攻击,他却抛下对方独自先逃,原本以为这个倒霉蛋死定了。现在却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既觉得愧疚又感到害怕,愧疚自己的无耻,害怕对方说真相。
值得回味的是,綦毋伣邪口不言是非,反倒说昔日和自己“并肩作战”,这令何桢意外又惊喜。他看得出来,这个校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粗俗,反倒精明得很,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对于这种懂得进退的人,倒没必要赶尽杀绝,不如互相给个台阶下,自己的面子上也好看。正思考间,并州官吏中又闪出个人影,横在了中间。
“州君,这个贼子,就是当街声称是匈奴后裔的人!军中尚且有这种败类,难怪军情泄露严重。”站出者是贼捕掾骆敏,指着綦毋伣邪说道。他属于完全没有眼力见的人,明摆着后者和何桢认识,就连断掌人都偃旗息鼓了,可他还喋喋不休要表功。
其实也怨不得骆敏,因为叫孟观等人来的初衷,就是为了街头争执之事。胡奋一向消极对待“抓胡人”之事,何桢、刘钦正好想借这个由头加以打压,所以一并叫来加以指责处罚。至于断掌者的临时栽赃,则是真正的意外。而骆敏只记得完成任务,顾不得场上的形势变化,傻得可爱。
“住口!”刘钦对此极度不满,严厉斥责。
“好了,这几个将校,都是忠君爱国之士,不要用战场上的事过度苛责。即便是行为有所不当,稍加处置即可。”原本还犹豫的何桢,在有了这个催化剂之后,决心还是给予适当让步,毕竟他心中有愧。故而他试探着问道:“胡大将军,就由你看着稍加惩戒如何?”
“好,在下奉命。”胡奋满口答应,很是开心。
更懂人情世故的綦毋伣邪,左右手抓着孟观、李肇躬身致谢,夸耀了几句何桢在战场上的勇敢无畏,也给监军留足了面子。他能以外族人的身份,上升到后二者更高的军职,并不是单纯凭借个人勇武。断掌者、骆敏等人含恨散开,这件事就当是揭过去了。
这些都是大小插曲,何桢聚集了这么多官员到场,是有真正的重要事情要商量,这关系到所有人的仕途。郗隆稍微维持了下秩序,诸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站位,准备议事。这时候, 门外忽然小跑进来个人,到了庭中换作快步,口中说着“恕罪恕罪”,径直往上首走。
“是他?”骆敏惊讶回头,却吸取教训不再吭声。
“是他。”张轨等人也认出来,是街头碰见的刘姓青年。
“祖父,请恕我来迟了!”青年风风火火地走到跟前,跪拜在地朝上首三人行了大礼,虔诚地无以复加。接着他站起身来,略微抱怨了几句街头的事,眼光扫向了官吏人群中。骆敏慌忙低头躲闪,没被发现。
“刺史安得如此大孙?”崔毖见状很是惊奇。
“这算的什么?为了权力或钱财,六十岁的老翁低头装孙子,也是常有的事。依我看呐,此胡儿能够有当孙的资格,才是他的幸运。这洋洋并州之中,愿意争这个位置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只是难以如愿罢了。”张轨早就见怪不怪,而且联想到了昔日撞见的事情。
“好教诸位知晓,这是我的义孙,姓刘、名渊、字元海,乃是北部都尉刘豹的儿子,匈奴五部中的俊杰人物。他长年任质居住在洛阳,精通汉学典章,深得朝野夸赞。不久前,朝廷为了表示信任,让他回乡效力。”刘钦自豪地拍拍胸脯,隆重介绍道。
“刺史,胡人之事,慎言。”有人低声提醒道。
“怕什么?光明正大!我们抓的是胡人奸细,又不涉及寻常好人。休说刘豹忠心于朝廷,他们的家族毫无嫌疑。而且我早与之联宗并谱,这孩子也算是汉朝中山靖王之后了,乃是名副其实的中原汉人!”刘钦立刻辩白宣布道。他和刘豹常年有利益往来,提携其子是应当的事,这是双赢。
“恭喜恭喜!”群僚争着恭维道。
“小子愚昧,初回并州,还有赖群公的照顾。正所谓‘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洛阳再怎么繁华壮丽,也比不上生长的故乡,得以归来幸甚。”此时的刘渊非常谦虚,对着在场的人团团揖拜。他还看见了张轨、孟观等人,客气道:“呵呵,街头争执,还有赖几位义士相助,否则我还脱身不得。”
这段时间以来,北部都尉刘豹借助着其他各部群龙无首,还用贿赂换来刘钦的帮助支持,逐渐摄取了五部的权力真空,吞并了不少部众和土地,实力越发强大了。其子刘渊年已二十六岁,正是堪当大任的年纪,不久前托人求情从洛阳被放回,现在帮着处理部中事务。例如说人市的交易,最近他们从各处掳掠来的各胡人口,每次就是由刘渊亲自押送来的,顺便与州官熟络结识。今日他闲得无聊,独自在街头闲逛,差点被拘押入狱。
如果说能看透未来,知道自己帮助了怎样一个魔头的话,张轨等人必然会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当他发现刘渊与刘钦有关系,尤其是听到“刘豹”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开始跺脚自怨了。当然了,历史进程不会因这种抓捕小插曲而被打断,该发生的事情始终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