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遵是坚持要去的,他从入仕起就在朝廷中枢任职,宦海浮沉的经验很足了,参与北征就是为了镀金,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怎会放过。而反应过来的其他普通官员,为了捞功也开始疯狂自荐,对剩下的名额你争我夺。官府内顿时乱哄哄,犹如菜市场,一场闹剧。
“我与匈奴王子有旧,适合北上!”王琛再度燃起热血。
“小人擅长武艺,愿为护卫!”徐烈在人群中跳跃伸手。
遇到危险初期,谁都惧怕而退缩时,敢于挺身仗义而上的,乃是真英雄。等到风波渐息,确认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收获时,大张旗鼓、口号震天而去的,自是抢功人。只可惜,千百年来后者与前者的心思一样坚定,谁都不会受外界影响,恪守自己的“本心”,享受粮食肉帛最多的不会是农夫牧人,得到阴凉的从来不是栽树者。即便是不知道内情,张轨及其他许多沉默者,也不愿参与这场乌鸦的盛宴。现场越来越乱,张轨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再次往胡奋的方向打量,希望能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我建议,令公子要多带上点护卫。”胡奋平静地对何桢道。
“坦诚交往,无须多疑!”何桢摆摆手,根本不听劝。
“要是有擅长招魂术的道士的话,也得带上。”胡奋继续说道。
“招魂?你在说什么啊,我的胡大将军!”何桢顿觉好笑。
“祭奠的瓜果也带足,不然不好交涉。”胡奋一脸认真状。
“胡玄威,你究竟想说什么?”何桢有点不耐烦。
“唉,胡将军也是好心。他肯定是想让我们于北上途中,为阵亡的将士们设个祭坛,搞点‘魂兮归来’之类的玩意。其实死者已矣,何须如此呢?”其子何勖,倒是觉得有点听懂了,不客气地拍拍胡奋的肩膀,允诺道:“不过请放心,既然你提了,我去做便是。”
“可以,可以,随你办吧。”何桢懒得再搭理。
“非也,并不是这个情况。”胡奋就像是逗猫的主人,于充分戏弄了对方之后,这才摊开事实:“你们想去联系的刘猛,已经在不日前被部下背叛杀死了,现在其弟在拓跋鲜卑人的支持下继位,完全推翻了他的一切主张。所以,不带足够的护卫,怎么应对敌人?不使用招魂术,如何与死人和谈?”
“什么?”何桢等人一口气顺着听完,脑筋还没转过弯。
“刘猛死了?是真是假?”刘钦率先反应,急着追问。
“千真万确,是有人亲眼目睹。”胡奋伸手示意,向下召唤。
“正如胡大将军所言。”张轨、孟观等人,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队列走出,对上述情况做了补充,简要说了那天夜里的惊变,唯独隐瞒了和刘副仑同行的一段。这么多人讲述亲身经历,使得人们不得不信。
“这可如何是好。”何桢如泥般瘫软,口中喃喃不停。
在场的官员们均满脸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刘副仑怎么样了?”贾遵倒还记得昔日情分,焦急地关心起来。
“不知所踪。”张轨不便多言,却很满意对方这句话。
“所以说,现在绝对不是能喜庆分功的时候。据现在的信息判断,拥有三十万铁骑的拓跋鲜卑,暗中扶持匈奴人与本朝作战,其心难测,定无好意。联系到河西鲜卑的连年动乱,辽东鲜卑的蠢蠢欲动,羌胡各部的渗透侵染,这绵延数千里的北疆,能有的安宁之日恐怕是不多了。当此之时,还望监军不要一味考虑失败、追责,要替华夏万民的安危着想,尽快把事实原原本本得告知朝廷,恳请皇帝定夺策略。”胡奋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到最后是站起身来劝说,连自己也顾不得了:“如果可以,在下可以和你一同分担战败的责任,与君同受朝廷的处分。否则的话,再掩盖拖延下去,酿成的祸患会难以收拾!我说句惭愧的实话,就算我配合你硬撑着想要去挽回败局,以现在的这点步卒为主的残余兵力,投到大漠之北与敌人作战,无异于往大海里撒小网,什么鱼也捞不着,必败无疑!无论是军事上的派将增兵,还是外交上的分化斡旋,都要让洛阳得知这里的真实情况,赶紧作出决定!”
“你别催,你别催,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那么大段将心比心的话,何桢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是头疼欲裂,单手扶额苦恼地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当初能够担任监军,他是亲口向皇帝夸下海口,“一月行军、三月灭胡”之类的豪言壮语都说过。要是真的承认失败,不仅他的官职和地位不保,连未来的仕途也走到头了。胡奋丢得下,他放弃不了。
有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证明了拖延只是死局,于是随军的几个主要官员,也开始帮忙劝说。刘钦也保持了默认的姿态,长吁短叹接受了现实,盘算着贬官后去哪里养老。而唯独利益牵扯最深的何桢,仍然是紧锁眉头不愿说话,仿佛对所有人的话都充耳不闻。这副情景,让张轨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当年的赵高也是这么报喜不报忧,随着捷报不停传来,叛军却打到了咸阳宫。在何桢这等人物看来,自己的切身利益,总是比一切都大,只要能无限拖瞒下去保证己身富贵,哪怕天崩地裂他也不在乎。说不定到了九泉之下,也是为了各自理由,溜须拍马哄骗阎罗王。
“朝廷啊,把军国大事托付给这等人,唉。”孟观不住摇头。
“毕竟用他这种人,才放心。”张轨点到为止,双方都清楚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各自心照不宣。历朝历代,实际的开国第一代都是亲自掌过军的,所以不会太担心武将失控,处理掉几个过大的即可,例如刘邦、刘秀、李世民。而实际开国的二、三代,没有拿捏领兵在外的将领的信心,生怕权势过大者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总是要抬高文官或者宦官的地位,并借其手去收拾打压武将,例如汉文帝、赵光义。和匈奴人不是天生的穷凶极恶、汉人不是天生的纯洁无瑕一样,并不是说文官自身就是带着罪恶而生,武将就多么单纯伟大,其实它们都是帝王手中的筹码,在“治”、“乱”时灵活切换使用,用于互相制衡的棋子罢了。当今皇帝司马炎虽然是开国君主,却是靠着父祖的遗泽而上位,所以现在是进入了以文压武的“治”阶段。所以新生不久的晋国,已经显得暮气沉沉了。
一刻钟过去,无数人在劝告,何桢依然在埋头沉默。
“父亲,就如实上奏吧。”亲儿子何勖,都看不下去了。
“黄口小儿,哪里懂得家国大计?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晋的江山社稷!”何桢痛苦地抬起头,半闭着眼睛加以训斥。他听着四周不断的劝说声,越来越觉得烦躁,又拍着桌案怒声道:“汝等就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吵个不停!难道我作为北征主帅,没有自己的主意吗?去,都给我出去!容我静一静,仔细权衡、思量清楚再说,任何人不得擅自做主。等,等隔几日再议,再议!”
胡奋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开,知道此人是无可救药了。
“监军呐。”同党刘钦,自以为地位不比常人,还想说话。
“出,去!”何桢拖着长音、掀翻桌案,双掌死死捂着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