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显阳殿,晚蝉戚戚转寂,凉风习习而来。
大晋皇帝司马炎,坐在舒服的软榻之上,大张开双手倚靠于木屏之间,此刻卸下了所有的严肃伪装,呈现浑然放松的模样。他刚刚对结束了北征官吏的召见,带着复杂又无奈的心情,从前殿回来休息。两个侍女远远地站在门边,只在召唤时才会近前。
陪侍的中书令张华,是他面前的唯一一个大臣,正经地于左下方跪坐着。虽然此人在继承人问题上偏向齐王司马攸,但是司马炎也知道其选择并非出于私心,且肯定其施政才能,仍愿意把其当做心腹忠臣。在需要探讨问题的时候,这仍是他最常用的人。
“何桢,的确是辜负了朕心呐。两支宿卫精锐交给他,最后却得到这么个勉强的结局。”揭下笑面伪装之后,司马炎长叹着批评道。只可惜他就算知道了真相,在临朝接见时也只能互相做戏,勉励些辛劳、忠勇之类的空话。原因无它,戳穿事实对谁都没有好处。
其实就在何桢慢悠悠回师之前,司马炎就得知了晋阳的真实消息。一贯忠勤的胡奋当然不会隐瞒,私底下用快马报讯,通过军中渠道上奏,说明了何桢、刘钦串联谋私之事,包括了掩盖败局、擅自纳降、欺压良民等等诸方面。其实除了他,司马炎还在军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消息足以互相佐证。
“何元干此人,不过是吟诗弄赋之臣,宜在太平年代居中枢执笔,本就不合适担当军事统帅之任,陛下也无须苛责他。”张华不偏不倚地为之辩白道。但这个答复,明显是避重就轻。
“哦,难道茂先是在说朕用人不当?”司马炎佯怒道。
“或有此意,陛下竟知?”张华装作惊慌失措,遮头躲闪。
君臣二人,抚掌大笑,默契地把这个插曲轻轻揭过。
张华虽没说透,但心里其实很清楚,司马炎用何桢监军的用意,是基于对武将的多疑不信任,生怕胡奋之类的人太多积攒威望,成为下一个司马懿,反而威胁到朝中,这是汉末以来海内动荡的残酷教训,未来的南北朝亦如此。即便临泾胡氏家族从司马懿时期起就一心追随,可仍旧得不到帝王家的充分信赖。
“其实在下臣看来,和谈是适当的。”张华转而正容道。
“哦,为何?”司马炎捏着胡须追问道。
“因为朝廷的实力有限,军事用兵不仅仅在于人,更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持。自汉末大乱以来,中原的人口和财富还没有彻底恢复,各地方大族又盘踞渐深,大晋无力支撑多面作战。”张华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墙头上挂着的地图:“陛下请看,本朝的疆域还没达到旧汉,可需要战备的区域远远多之。例如西北的动荡未歇,不仅耗费了多年的军力物资,而且使得丝绸商路受阻,两相叠加增加了困难。自古以来,中原是仰仗纵深十足的腹地,靠着转输调拨守护漫长的边疆线,才有力量控扼四方的。可现在呢,真正的赋税财源之地被压缩在局促的河南千里,其他地方都要屯集重兵防御。”
“的确是这样。”司马炎缓缓点头。
“所以呢,要是继续并州的战争,匈奴叛军是不足畏惧的,关键在于隐藏在其身后的拓跋鲜卑,那可是拥有足足三十万铁骑的强盛势力。就算还相信‘一汉当五胡’的神话,可胡人早不是锻铁都锻不好的原始部落了,如今起码要调拨十万以上的大军,才能勉强与之抗衡。要想横扫漠北,更是遥遥无期,唯有文景之治的积累为前提,才有汉武的酣畅用兵。”张华的想法很透彻,并总结道:“何桢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是对鲜卑人的参与当做没看见,双方心知肚明却没撕破脸,恰好让我们和拓跋氏达成了默契,因为谁都没有走到要坚决开战的那一步。他们肯定会继续积蓄力量,我们也理应趁着这个间歇期,快速解决掉西北等各方面的问题,到时才能面对其威胁。”
“按照你这么说,这个何桢误打误撞,还替朕分忧了不少?呵呵,那茂先觉得,我们要对拓跋鲜卑按兵不动吗?”司马炎被说得开心了许多,打趣说道。他能理解对方的分析,如今的晋朝的确是各方面都要堵窟窿,隐忍一时未必不是良策,如同汉代建立初期时一样。
“军事上不再对抗,外交上分化瓦解。”提及这点,张华狡黠地眨了眨眼,露出诡计多端的一面:“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拓跋悉鹿最担心的,乃是其兄长拓跋沙漠汗的归去。他费尽心机想要除掉后者,无非是为了稳固继承地位。本朝岂能如其所愿?”
“该怎么办?”司马炎听得很有兴趣,身子微微前探。
“他越不希望看到的,我们越要去做。对外声称说,本朝怀柔不再扣押人质,把拓跋沙漠汗给放回去,让他们兄弟两个相争。鉴于他孤身北上,朝廷适当地给他委派官职并给予护卫。不在于多而在于立场,有千余人即可。”张华半仰着头思考,仔细斟酌道。
“沙漠汗久处中原,恐怕当地人心不附啊。”司马炎担忧道。
“陛下,要的就是人心不附!对于中原来说,一个四分五裂的鲜卑,一个团结强盛的鲜卑,该选择哪个呢?自然是前者!”张华立刻反驳道:“拓跋悉鹿掌权已久,得到部众的支持,我们偏要反对。拓跋沙漠汗孤立无援,只有名分上的长子优势,我们偏要支持。让其父辛苦打造的国度,在他们手中分化瓦解,对本朝形成不了威胁,中原才能获得长久安定。”
“据说,沙漠汗还有不少兄弟。”司马炎一点就通。
“嘿嘿,陛下圣明!最为理想的方式,是让他们几个兄弟各有份额,谁也不服谁争斗不休,都渴望得到本朝的支持。只可惜,本朝与其他人从无联系,暂时没有办法怂恿扶持。现在着手想办法试探,倒也不晚。”张华自然要吹捧几句,以满足皇帝的虚荣心。
“就依此办吧,先全力解决西北。”司马炎最终定调。
“然而陛下恐怕亦知,大事不在此。”张华仍有话说。
“哦,那应该在哪里?”司马炎略有猜测,却不明言。
“天下之要,不在于北,而在于南!”张华先声夺人地给了个定语,然后才详细解释道:“自千年前的吴、越、楚以来,长江以南的土地人民,都是中原文化的一份子,从没有真正从天朝分裂过。而北方的游牧之民,就算是被两汉打得奄奄一息、远远遁逃,可那片苦寒的土地从没被天朝彻底征服统治过。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夺取南方才能增强国家实力。现如今,孙吴家族已历七代,轮到了昏庸残暴的孙皓,何止是人心不附而已!朝廷若能对其用兵,定能摧枯拉朽、轻松拿下,使得南北再度归一。”
“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可是大部分朝臣都认为,孙吴上下仍然团结安定,贸然进攻没有可乘之机,无必胜的把握,还是再缓缓吧。”司马炎虽然表示了赞同,但并没有同意。正如他所言,洛阳公卿都过上了富足奢靡的生活,对南征这种于己无利的事不感兴趣。
“陛下,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必胜之心呢?”张华抓住难得的机会,苦苦劝谏道:“吴国一日不平,徐、扬、荆、豫、益、宁、交这七州之内,数十万将士不得解甲,近千万黎民不得安居,还要耗费大量的民夫转输军用物资,这难道不是空损国力吗?要是能够混一宇内,这些地方就成为了纵深腹地,不仅不需要这些损耗,反而能够提供支援,让大晋的国力提升数倍。到了那个时候,凭借威加四海之势,区区索头鲜卑之流,又有何值得担忧的呢?”
“还是再缓缓吧。”司马炎略有所动,可到底还是回绝了。
“下臣斗胆冒昧揣测,陛下所真正担忧的,不在于吴国的难平。”张华是个聪明人,说完此话后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自己的猜测正确。于是他继续说道:“如若担心的话,可以让自己一个信任的大臣为统帅,给各路将领分化加官以互相制衡,历史绝不会重演。”
“茂先,你的话太多了。”这回,司马炎是真生气了。
“是,是!”张华感到非常遗憾,但还是依言闭嘴了。
君臣二人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不欢而终。
其实张华想得没错,司马炎说不出口的隐忧,正是皇位所受的威胁。历史上,不仅仅是他的祖父篡夺了曹魏的实权,而且不到十年前就有个鲜明的例子,那就是具有灭蜀之功的钟会。当时还是曹魏,掌权的司马昭因弑杀高贵乡公曹髦的事,迫切需要立下功勋以稳固统治。于是乎,在几乎所有人的反对之下,他的铁杆心腹、嫡系重臣钟会表态支持,并亲自担任主帅参与征讨,当真灭了蜀汉。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立下不世之功后,自认为功名天下无比,不愿再屈居人下,竟然能揭竿作乱了,幸亏被胡烈等人所平息。要知道,钟会曾是被司马昭推心置腹的第一人,为其掌握所有的机密要事,能够干涉朝廷大小事务和官吏任免,当时的地位和宠信是无以复加的。
父亲司马昭错信他人的深刻教训摆在眼前,影响了司马炎一生的用人判断,他习惯于谨慎多疑,觉得谁都不可完全相信,哪怕再忠心耿耿的家族,或者是司马氏宗室亲属也不例外。所以灭吴固然是个好事,但他想不到究竟能够用何人出征,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没有祸患。若是儿子们可用倒还好,只可惜太子司马衷愚笨单纯,是当不起出师之任的。让其他人尤其是有夺位可能的司马家人积攒灭国声威,又是很危险的事情。今日何桢的例子又说明,丝毫不懂军事者不堪为帅,监军方案无效。司马炎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南征,只是他思来想去,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或许有个勉强可以的,那就是至今仍在的忠犬——尚书令贾充。
“啊,阿嚏!”家中安坐的贾充,猛地打了个喷嚏。
“伯父,注意身体啊!”贾遵小心翼翼地说道。
“无碍,无碍,只是由夏转冬,有点不适应罢了。倒是你啊,去塞北遭受了一顿苦寒折磨,看起来越发消瘦了。我平阳贾氏由来忠心报国,你是真切继承到了家风。”贾充伸手摆了摆,对自家人很是随意亲热。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对家族子弟的栽培也越来越看重,远胜于其他事。
在内室房中的,除了贾充、贾遵之外,还有贾模(尚书吏部郎,贾充族弟子)、邓攸(尚书省事,贾充侄女婿),皆是亲厚的家人。贾遵在朝拜皇帝后,没顾得上去自己的私宅,而是第一时间来登门拜访,既是请示也是汇报,现在已经把经过讲得差不多了。
“朝廷对何桢无所褒奖,里头的深意你们自己揣摩,这都是他自作主张惹的。要不是看在其一贯听话的份上,我也懒得去救助。”贾充冷哼一声,对此人的表现很不满意。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可北征的公开结果,必须也肯定是‘圆满胜利’的,这符合陛下和朝野的期望。对于从征者的拔擢和犒赏,也会尽快进行商讨,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也是我们早就期望的。思齐(贾遵的字)啊,你也是正当青壮的而立之年,要抓紧攀登上平台才是。”
“是。可是伯父,我不仅没有立下什么功劳,而且被匈奴人给俘虏,就连归乡都是被放回的。还能指望得到什么优渥的封赏呢。”老实的贾遵叹了口气,对此事显得消极灰心。
“思齐贤弟,这就是你顾虑太深了。要想把官场履历弄出花活来,并非说一定要立下经天纬地的功业,还不是靠手中的一支笔嘛?你也熟读史记,李广兵败被俘,还被写成传奇呢!”贾模嘿嘿笑着,毫不遮掩地说着实话。他虽只比贾遵年长三岁,却早早进入台阁历练,仕宦经验丰富很多。
“经历会跟随你一生,绝不可敷衍。”邓攸满脸郑重。
“思齐年纪尚幼,历练也不够,这正是我让他随军的原因。你们这两个当兄长的,平日里理应多加点拨提携,家族才能持久昌盛。”贾充点头称是,负手站起身来,陷入思考状态,来回踱着小步道:“思齐,你现在来和我谈谈,重新捋一捋主要的经历,半点细节也不要漏下。老夫今日要手把手,帮着你美化一番,多学着点。”
“首先,就是正常的行军赴并,无甚异常。”贾遵说道。
“这么记。北上期间,时刻记挂责任,从严要求自己,按照主帅的安排,不顾个人的身体劳累,以文官之身参与到各项杂事当中,和广大军士们同甘共苦,得到了上下的一致好评。”贾充不假思索,轻车熟路地开始叙述。作为撰写文书起家的人,他对编造经历太熟悉了。
“这么说合适吗?”贾遵对这段完美的形容表示惊讶。
“贾公且说,我已录下。”邓攸拿着纸笔,埋头不停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