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太子府的马车,张轨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畅通无阻。西晋的宫禁比较严格,如前文曾述是分为南政务、北宫闱的两个区域,中间以长长的永巷为界的,很多官员办公场所处于南区,又有众多后宫嫔妃居住于北区,故而层层设置了禁卫严加盘查,防止有人乱跑。
所谓的本朝精锐“宿卫七军”,真正负责宫禁的,乃是左卫、右卫两军,分别有“熊渠”、“佽飞”的称号,左卫负责南区,右卫负责北区。太子一行的车马由宫城东门进入,沿途的将校士卒无不揖拜避道,很快就抵达了皇后的寝宫外。值守的宦官见状立刻进去传话,禀告此事。
想法是空中楼阁,实力才是行事根基。张轨纵然设计的很好,另辟蹊径想走皇后、太子这条路,可眼前仍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他的身份低微,而且宫中本就有专属医生,皇后传话谢绝了好意,只让司马衷、杨骏一行进去。这也是必然的,皇帝的占有欲很强,宫闱不可能随意让外来的男人进入。
等到太子进去后,张轨、皇甫方回傻眼地站在台阶下,还必须等待前者出来才能离宫,不得擅动。势利眼的宦官宫女们,也根本没兴趣搭理他们。想起往事,张轨再次自怨自艾起来,自己实在是单纯不晓事,在这个家族远胜于才能的年代,知道该怎么做也没用,他没有足够的家世和权位,多此一举。
皇甫方回亦有点生气,不理解昔日的张轨怎么变了个人,竟然对仕途这么上心,还主动入宫套近乎。若是换个别人,他早就拂袖而去,与之割席断交了。只是对于老朋友,他无奈却不能无情,只是没好气地瞪了几眼,都懒得埋怨。之后他借口腹痛,如厕先躲一阵,以耗时间。
在正午的阳光下晒了半天,张轨已经感到极度无聊,而且无论是宫人还是太子随从,都对他爱搭不理,边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既然没人监管,他也渐渐壮大了胆子,装作找阴凉的地方,在附近试探着踱步。路边站着不少警卫,但看他没有乱闯建筑物,倒也乐得不管。
胆子渐肥后,张轨开始负着手晃荡起来,就往没有建筑的空旷草木间走。皇帝日常起居的宫城北区,居中偏左的是占地面积极大的西游园,其下和宫城南区紧挨着的是安置显要妃嫔的后宫建筑群,其上是居住闲杂人等的后宫夹院和外围偏宫,其右是下等嫔妃和宫女居住的掖庭、薄室。张轨现在立身之处,就是西游园的南侧,这里的岗哨相对较少,他可以放宽心行动。
西游园很漂亮,栽种着四方贡献的奇珍花草,还有漂亮精巧的楼榭亭台,足以游心骋怀。在北宫之外,还有占地面积数倍于此的华林园,想必更是好看。按照外人推想,宫内嫔妃居住在这无忧无虑的所在,每天对着赏心悦目的风景,不用劳作、衣食无忧,肯定过得很幸福。
然而张轨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对于选入宫的人来说,未来可见的漫长余生,就要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度过,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她们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天地,可以欣赏东西南北的花草,但自由仅限于此,这令人更加苦恼。就算再美的东西,也总有看腻的一天,何况她们还不能随时游玩,大部分时间仍要居守本宫,寂寞孤独、无所事事地活下去。
张轨扪心自问,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魏晋之际,低微寒素的出身,注定了他的舞台只有眼前这么大,甚至还更小。即便他充满想法,就算他不肯服输,怎么挣扎也跳不出这个命中注定的小园。他已经几度尝试改变,改变风格、用尽手段,可事实证明,毫无作用。
“唉。”张轨蹲在池水边,摇头长叹。
“张郎得胜归朝,何故如此烦恼?”耳旁忽然传来女声。
本以为四周无人的张轨,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的,竟然是自己暗中朝思暮想的人物。他诧异地揉揉眼睛,使劲晃了晃脑袋,以确认这个凑巧的事实。穿着浅红色袍服的司马绮梳着太平髻,不知何时已经蹲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腰间挂着的山玄玉佩在微微摇动,这真是个让他刻骨铭心的画面。
年轻的张轨愣了半天,竟然傻得忘了说话。
“看什么,我很吓人吗?”司马绮调侃道。
“乡主!”张轨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打着招呼。
“你我认识已久,何须如此称呼?要是怕的话,你就走吧。”听着这个称呼,司马绮反倒是有点失望,回过头去注视着水面。她拂了拂耳边的鬓发,拾起旁边的几个石头,在手中掂量了刹那,依次往水面上挥了出去打水漂。这位宗室贵女,玩弄着下里巴人的游戏,还乐得哈哈大笑。
张轨默立着看了许久,暗恼自己的失言。他仿佛是直到今日,才发现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单纯少女,再成熟的言行作风也掩盖不住其内心的单纯和童真。过去他似乎觉得,极度尊重就能得到青眼,其实不然,那反倒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要的不是什么身份尊称得到的虚荣,在乎的也不是金钱和地位,能随意聊天、轻松玩闹才是真的亲近。作为过来人,他其实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初在洛水边的惊鸿一面,使得他敬对方为天人仙子,有意无意地拉开了距离。想通了这些后,他也放松地重新蹲下,有样学样地捡起了石子,往水面上快速掷去。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并排玩了许久,几乎把路旁的零散石头都给摸光了。
“怎么,不躲闪了?”司马绮依旧带气不回头。
“眼前心上,恐无所避。”张轨大胆地回答道。
“噗嗤!”听到这个近似于冒犯的话,司马绮再也憋不住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伸手轻轻捶打了对方的背部几下,被这番突然的话给逗乐了。笑了好半晌,她才拍着手,戏谑地说道:“都说西土之人鲁钝质朴,没想到都是虚言!士彦这话,颇有郑卫之风嘛!”
“心中所想,不觉直言。毕竟君如春风,远胜无情的花树动人。”看到效果不错,张轨干脆更大胆地说了句,爽朗地微笑着。一方面是得益于双方的年纪,皆是感情丰富的少年男女。另一方面则是当下的风气,放浪形骸、不拘礼法才是名士风度。综上两点,他说的不算是过分,对方也不会为此生气。
“真想不到,你张士彦往日里的端正形象,还会有彻底崩塌的一天。‘玄晏先生’几乎不苟言笑,可你只学到了点皮毛,现在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不过你呀,若能把这张嘴用在仕途上,岂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司马绮展露着皓齿而笑,又是调侃又是惋惜,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北征犒赏的内情。
“嘘!”张轨神秘兮兮地竖着手指,环顾左右。
“怎么?出什么事了?”司马绮敛容张望,一切如常。
“闻道右卫的佽飞猛士,最擅长于弋射。”张轨依然是浑身紧张的模样,指着附近的士兵说道:“要是让他们得知,在这藏着只来自安定郡的千年狡狐,那可不得了!”
“张士彦啊张士彦,我是真搞不懂你。大老远看到你闷声蹲在这,还以为你愁苦不堪,特意想帮着来开解开解。没想到你这么没心没肺,还有余力说这种玩笑话!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我干脆就不过来自讨没趣了。”司马绮先是抿着嘴巴,继而摇头苦笑,欣慰且遗憾。
“正是因为如此,我想把最开心的一面,留给你这样的朋友。而不愿意让自己的愁眉苦脸状,成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张轨笑意逐渐消散,又是重重地长吁,转而朝着水面颔首道:“你瞧,这湖水再好看,也不过是死水潭罢了。我深陷其中,感到无穷无尽的窒息感,因此才苦闷。”
“那你就错了,此地以沟渠与洛水相连,乃是实实在在的活水。”司马绮用玩笑宽慰着对方,然后认真地解释道:“这湖面看似平静,其实活水一直在缓缓流动,只是人们察觉不到罢了。个人的能力相比于天地,实在是太小了,不可能真的呼风唤雨,只有顺着波流借势。”
“会有用吗?”张轨盯着湖面反问道。
“这样不一定有用,不这样却注定没用。张士彦,我亲眼看着你从女几山上来洛阳,从毫无世俗念头的隐士,变成牵挂民生的县吏,又到自陷绝路的囚徒,再到戎马随军的北征。你的确在努力改变,去适应这个波云诡谲的宦海,但程度还远远不够。可以说,你仍是半扭捏的状态。”司马绮直视道。